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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村长和老榕树 ...

  •   第三章:村长和老榕树

      村长吃完午饭,背着手,慢悠悠地在村里闲逛。他住在村头,每天早中晚按三餐从家里出发,浑浊的眼睛搜寻村子里每一点变化,李三家的媳妇又跟婆婆吵架了,刘雄家粮缸进了耗子……他知道村子里大部分的秘密。一直走到村尾,又颤颤巍巍地踏上田埂,观察庄稼长势,直到转了一个圈,泥泞地回到村口。

      村长是个长寿的人,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一百零三年。他像一只雄师,每日逡巡自己的领地。

      最近,他的行程又多了两项,其一去看看烧死的老榕树,这是村子里唯一活得比他长的老伙计了,每每要站在焦黑的树桩子愣神许久,像是在缅怀回不去的百年岁月。

      其二,是去探看中邪的年家小子,其他村人都敬而远之,连经过他家门口都要避开两步,而老村长不怕,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离奇事情,就是当即死了也比大多数人长寿。他关心每一个活在他领地里的人。

      今天村长照例先去找老榕树,一路上遇见的村民纷纷停下跟他寒暄。

      村里的小孩都认识他,这是他们的村长,但没人怕他,都喜欢这个慈爱的老爷爷,每次撞见他都能分到甜滋滋的糖。

      今天好容易出了太阳,初冬的冷气一扫而空,出门的孩子特别多,还没走到老榕树下,就分完了所有的糖。只能乐呵呵地挥手,驱散不甘心的孩子。

      村里刚娶了媳妇的李江邻打榕树那条道过来,告诉村长,年家的那丑小子也在老榕树那里,他今天可以少走几步路了。

      老村长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老榕树前,果然看到了年稚。

      那棵高大挺秀的老榕树在这里长了五百多年,后林村逃难来的先祖还没出生时就已经根茎粗壮,牢牢抓紧了这片土地。

      它是这片土地最早也最忠诚的原住民。
      现在,这棵原住民,死了。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一辈子看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天空和树冠能瞧见的进村小路。

      年稚正蹲在焦黑的木桩前,用一根树枝在地上黑色的灰烬上认真划拉什么,几个出门遛弯的村人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他聪耳不闻,愈发助长了他们当面论人是非的气焰。

      村长慢慢走到他身后,伸出皮肤松弛的手,要轻轻拍一下他,还没触及他的肩膀,他就转过头。

      年稚微笑寒暄:“村长吃过饭了么?”

      他其实不止一次路过村长家,村长家今天吃腊肉了,那香飘十里的味道,他吞咽了一肚子口水。可惜都没等到村长出门,只有村长家的小孙子看了他几眼,一把关上了院门。

      “吃过了。正要去瞧瞧你,你身体感觉怎样?”村长关切地打量他,又扫过年稚用灰烬画的图案。

      是一棵树,年稚小时候最喜欢爬榕树,特别是年大郎走后,毁了容,没有小孩跟他玩,他就躲到树上,一个人远远看着其他小孩玩。怪可怜的孩子。

      他前脚刚醒来后脚就到这里,怕是也舍不得老伙计吧。就这画工不太行,画得不像,就两根细枝丫。

      他们的老榕树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
      年稚丢下木棍,拍拍手站起来:“我很好,感谢村长多日来的照顾。”

      老村长拍了拍年稚单薄的肩膀:“你也长大了,小时候我总担心你活不成,要把你接到我家养,可惜我那小孙子哭天抢地,死活不愿,只能拖村里人,各家发点善心。”说着,他的视线转向光秃秃的树桩,叹了口气:“你小时候最喜欢爬到这棵树上。唉,怎么就着火了呢。”

      年稚面露哀伤,双眼直勾勾盯住村长,希冀道:“您说,它真的死了吗?”

      村长沧桑的脸上动容道:“或许还有救,明年春天可能就会抽出新芽。树,没有那么容易死。”

      年稚话题一转,负手仰望,好像在望着记忆里那棵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老树,话题一转:“村长,您活了一百多岁,见多识广,您见过妖吗?”

      村长面不改色,落在后辈身上的目光越发怜爱:“大概有,我年轻的时候上战场,见过一个长了一身长毛的将军。听说是仙山派下来襄助朝廷,维护正统的猴大仙。”

      接下来,村长果然听到这个后辈迫不及待地问道:“您说老榕树能成精吗?它都长了五百年。”

      村长摸了摸少年的柔软的发丝,安慰道:“应该能吧。它都长了五百年,五百年大乾朝都还没建立呢。”

      少年没有如愿露出轻松的笑,只见他皱紧眉头担忧道:“我听说草木成精极难,许多长了千年万年的树都能被轻易砍倒。如果它们成了妖,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砍掉吧?要是老榕树成了妖,会那么容易被火烧死吗?”

      “村长,妖,不是都很厉害,会妖术,能保护自己的吗?”

      老村长忽然发现年家小子的眼睛太黑,盯着他好像撞进一泓深池,看不透,凉飕飕。

      他沉下脸:“你听谁说草木成精艰难的?”

      年稚笑容温和:“我偶然听乔大夫说的。是真的吗?”

      乔大夫是两年前回到村里的,听说也是后林村出去的,在大城里开医馆,见过许多市面,如今老了,落叶归根,回乡养老。乔大夫也已经很老了,他出去得早回来得迟,整个村子就村长认得他。

      村长却觉得那半张毁容的脸像极了传说中审查冤屈明察秋毫的钟馗,他别开目光,不去看那过于灼亮的视线,声音沙哑:“可能。”这时一阵凉风刮来,他立刻转移话题道:“你身体刚好,入冬了,别在外面瞎逛,快回家,别着凉了。”

      年稚微笑点头:“是。多谢村长关心,您也要保重身体。”

      说完,就安静地目送村长就慢悠悠转身,一深一浅往村口走,直接回了家。
      榕树往后到村尾今天没有再迎来不服老的老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

      听说,回去后,老当益壮的老村长大病一场,病情绵延,终日躺在床上,虽然撑过去了,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
      不过,这是后话。

      村长离开后,年稚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拾起木棍,重新蹲下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大作。

      日暮西斜,冬天的夜晚来的快,农家没有农活,跟着土地一起休养生息,那些围观年稚的村人顽童纷纷各回各家,一家人围着温暖的火炉,磕着零嘴,开着玩笑。

      最后的太阳光辉没入大地,寒风飕飕,凉月高悬,冷漠地注视着跪在地上手一刻不停的丑陋少年。

      只剩下一人的空地寂静、沉闷、森冷,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场,埋葬了许多隐晦和一个年轻又古老的榕树魂魄。

      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寒风的侵袭,缺月凝聚出的阵棋缓缓溢散温暖的光辉,照亮年稚身前的空地。

      一个阵纹层层堆叠的法阵即将成型,密集的古老符文如同众星拱月般拱卫着中心线条简洁的树苗,若围观的村人还没离开,瞄一眼就得因为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而头脑发晕。

      终于,年稚绘完最后一笔,坚硬的树枝已经被磨秃了一截,他随手丢开,举着阵棋细细检查了两遍阵法全无错漏,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缺月。】

      缺月立刻丢出一枚黑色阵棋,用行动不耐烦地催促他早点完事。

      年稚把它按到阵眼,顷刻间由阵眼到阵尾每一条阵纹层层点亮,迸发出太阳般的光辉,与天上月辉遥遥呼应。

      地底下,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它在挣扎,在呼救,在大声乞求,它已经流失太多力量十分衰弱了,最后的生命力即将熄灭,突然一股磅礴的光辉强势地笼罩住它,摧枯拉朽的力量注入,萤火般的生命力瞬间膨胀。

      它借着这股力量,迎着光辉降临的方向,以祭献的姿态全力一跃。

      它出来了。

      年稚满意地注视着阵眼跃出的碧绿光团,探手握住,捧到眼前饶有兴趣地观察。

      草木之精,草木妖修的本源,在草木妖修极度稀缺且饱受天道庇护的修真界,是真的少见。偶有遗落在外,皆被草木妖修大能收了回去。传说只要本源还在,草木妖修聚集的十方谷就有秘法能将之复活。

      年稚穿进书中三千年,就见过两回,还都没机会碰上一下。

      翕动鼻翼细细嗅闻,草木清香钻进血液,流入四肢百骸,顿时神清气爽。长久蹲在地上导致又酸又胀的大腿肌肉犹如注入了一味神丹妙药,不仅疲劳全消,再次空空如也的肚子也不叫了。

      好东西呀!难怪这么多人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千方百计地抢夺。

      年稚站起身,伸了个骨骼噼啪作响的懒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慢悠悠迈着步子,沿途欣赏月色下乡村有别于白天的风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推开院门,月夜下尖锐的吱嘎声立刻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毒蛇姑娘,连忙起身跑了出来。

      “您回来啦……”毒蛇姑娘局促地停在瘦弱少年稍远处,目光很快就被黑暗里散发着绿色荧光的光团吸引过去,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这、这是榕树妖核?”

      年稚挑眉:“怎么,想要吗?”

      这老榕树不知为何濒死,妖力溢散,她循着妖力来到这村子的。她有预感,若吃了它的妖核定能化为人形。不过即使是濒死的树妖也不好对付。

      她潜伏两年,发现树妖待一个毁容的人类少年十分特别,人类少年身体孱弱,树妖常常会输送树妖精华给他,勉强维持他的生息。眼见着树妖一年不如一年,有一天,她偷听到树妖跟村长谈话,说它命数将尽,会把妖核送给这个少年,彻底治好他。

      毒蛇姑娘眼中的渴望热切得几乎要烧成火,她就是为了这东西来这破村子的,也是为了这东西惹上这个煞星,百年修为一朝化为乌有,还赔上了性命。

      毒蛇姑娘努力别开眼睛,摇摇头。她现在连身体都没有,要这个也没用了。

      年稚轻笑,朝她招手,毒蛇姑娘犹豫一瞬,乖巧挪到他身前,仰头望他。

      她现在是十一二岁的女童模样,刚显出一点少女的娇媚犹带着孩童的稚嫩,圆圆眼睛,圆圆鼻子,又乖又软。绝想不出这副皮囊下是一条手染无数鲜血的毒蛇。

      借着月光,年稚扫视庭院一周,不错,干净整洁,镰刀铁锹大石头,各归各位,墙角木桶积满水,坍塌的瓜架子重新搭好,一根较细的支架用细木棍细致绑好固定,院中心的大石头上搁着一簇淡黄的小花。

      “你做得很好。”

      毒蛇姑娘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青。我叫花青。”

      野生的妖怪大都没有传承,或许就是某一个星垂四野的夏末,埋在沼泽里啃噬鼠类的大蛇,忽然停下咀嚼,开始思考自己是什么东西,明日要去哪,发现将毒液滴入池水能更快更多地捕获猎物。

      于是,它就成了妖。

      它与祖祖辈辈共用同样一个称呼:毒蛇,没有人会花费心思为这只新生的妖取一个寓意深远的姓名。

      直到闯入人类的视野,方才急匆匆给自己取一个代号,区分其他毒蛇。

      年稚见过许多熊大熊二猪小黑这样的名字,这条毒蛇的名字到意外地有两分美感。

      他平静注视着花青:“你可以跟随我,我会教导你重新修炼,传授你正统的蛇妖修炼法门。”

      花青喜不自禁,立刻跪到砰砰砰真心实意地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愿意!”

      年稚冷淡纠正道:“我不收弟子。你造下许多血债,若你跟随我左右,须得日日受鞭刀之刑,多做善事,积累功德,偿还孽债。若你不愿,你身穿的草傀儡还有三日时效,你可以去尽情享受人间繁华。”

      花青一点犹豫也没有,年稚话落就斩钉截铁选了第一条。

      年稚取出一枚阵棋,踱步到院子一角,把阵棋埋下,道:“你先体会一番鞭刀之刑,明日再回复我。”

      花青恭敬应诺。

      年稚回到屋内,打扫得跟院内一样精心,他坐到桌边,烛台一点火焰安静跳跃,照亮漆黑的屋子,陶制的水壶里温着热水缓缓冒着热气。

      这蛇妖到细心极了,十分懂得讨人欢心。难怪能轻易蛊惑原本的年稚,以蛇的模样,叫他突破人妖之别,轻易许下一生承诺。当然,这也跟原主常年遭人忽视,内心自卑孤独有莫大关系。

      他倒了碗热水灌进喉咙,顿时一股热意顺着肠胃蔓延到四肢百骸,温暖了冻僵的手脚。

      碧绿的草木之精在烛光下一明一暗,好像一只圆滚滚的鱼在呼吸。

      年稚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容器把它收起来。

      还未起身,忽然,一只瓦罐轻巧地飞来,稳稳落在他面前。

      年稚愣在原地,脸色刷白,这心想事成的情景太熟悉了!

      瓦罐见他半晌没动,调皮地在桌上转了两圈,活像个期待父母夸奖的顽童。

      年稚依然没动,目光变得冷漠,似含了冰渣子,极度的愤怒令他红了眼眶,浑身颤抖。

      天道!天道!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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