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雪》tristimania

1、寄雪

　　（一）
　　漆黑的夜色宛若饕餮巨兽，贪婪的吞吃着霞光，梨园里的灯盏依次亮起，穿着锦绣华裳的戏子来来去去，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捧着包子狼吞虎咽的小乞丐。
　　我应该是遇到贵人了。
　　在谢小小被几个肉包子砸到，而后看到一寸绣花衣角时，如此想到。
　　可这不是我这辈子能接触的人。
　　谢小小觉得自己还是得有自知之明，可贵人那张宛如春花秋月的面容实在让人难忘，该是怎么样的人才能生得如此光风霁月，又该是什么名字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风流，谢小小不知道。
　　吞咽完包子，谢小小兀自的盯着手发呆，粗糙而肮脏，烟灰星星点点，嗅一嗅似乎还有些那晚烟火气。
　　妈妈说，要做一个男子汉，可我该怎么做？
　　有黑亮的皮鞋尖顿在了谢小小的眼前。
　　“愿意跟我走吗"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倾泄下来，谢小小猛地抬起了头。
　　远山黛眉，高鼻深目，一身黑色长袍，比起绣花戏服少了一分绮丽，多了一分清冷，这年轻男人一下子叫谢小小看愣了。
　　我的贵人啊，是我在做梦吗？
　　谢小小偷偷掐了一下自己。
　　嘶，好疼，原来不是梦。
　　名为高兴的情绪一下子冲上了头，让谢小小感觉有些眩晕。
　　“不愿意？”年轻男人似乎等久了有些不高兴，眉轻轻皱起。
　　“愿意愿意”
　　谢小小一边唾弃自己被美色冲昏了头，一边又慌忙答应了。
　　说到底他都是怡园戏班的人，横竖不过是再扔了自己，不怕，不怕。
　　或许是谢小小答应的太过殷勤，男人反问了一句“你不怕我把你卖给红楼？”谢小小撇了撇嘴，“我这种姿色在红楼顶多是个打杂的，卖不了几个钱，而且怡园戏班的台柱子亲手把我卖了，我也是荣幸。”
　　“你识得我？”
　　“你佟西雪的大名谁不识得？”
　　佟西雪挑了挑眉，看着谢小小热切的眼神忽然不知所言。没想到他佟西雪的名声这么响
　　“你叫什么？”
　　“谢小小”
　　“跟我走吧”
　　谢小小紧跟着佟西雪走向戏班门口的一辆黑车，男人细白的手垂在身侧，谢小小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了心窍，在破旧的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居然伸手虚握住他的手，凉意自他的手心传给了谢小小，意外的凉薄。谢小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只是低头走神，不敢四处乱瞟。
　　佟西雪没有甩开谢小小的手。
　　谢小小有些欣喜，笑得眉眼弯弯。
　　佟西雪飞快的瞟了谢小小一眼，破旧大衣裹着的少年显的瘦小苍白。过长的袖子盖住了交握的手，手心温热，让他不忍放开。

　　谢小小跟着佟西雪上了车，老式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心跳如雷。
　　果然是我的贵人。
　　路旁的梅花轻轻抖落白雪，艳红色探出枝头，花香慢慢流过，似乎这一瞬间就是一生。
　　（二）
　　锦绣服，金步摇，玉珠翠，梅花妆。
　　佟先生教唱念做打，教缠绵唱腔，平平常常的风姿也算绝色。可谢小小并不喜欢这些，妈妈临终前总说让自己做个男子汉，但每天捏着兰花指实在是看不过眼。比起佟先生所教，谢小小更喜欢私塾先生教的天文地理，古文政治，整天念着民主共和，写着爱国文章。
　　先生为什么要制止我，难道这腐朽政府真的能拯救苦难民众？
　　不可能啊，我的先生。
　　谢小小很想质问佟西雪，为什么选择了不支持，可每当看得佟西雪眼中的担忧，就说无话可说。
　　“小小，想不想跟我唱戏？”
　　“怡园戏班的人都想成角儿”
　　“如果你跟我一起唱，我捧你成角儿”
　　佟西雪眸中光亮让谢小小有些不敢看，那五彩斑斓的世界由他打开，那些欢笑苦痛也都与他有关，可妈妈的遗愿让谢小小第一次起了背离的想法。
　　“先生，我…”
　　“我想上学，不想唱戏”
　　谢小小面上羞惭，微微低头，本就白皙的脸上变得些许红润。
　　“除了唱戏你什么出路都没有。”
　　佟西雪自嘲一笑，眼角泛红，他忽然想起从前同师父大吵不想唱旦角儿时的坚决，以及师傅手中扬起的长鞭，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痛，从皮肉延伸到心脏。
　　“你不行的，”
　　“可你唱的旦角根本不是男子应该唱的”谢小小似乎被逼急了一般，面色突然涨红，猛地说出了这一句这辈子都不应该说的话，话音未落，两人面上的血色都迅速褪去，谢小小的身体不断颤抖。
　　完了，要被抛弃了。
　　佟西雪只是默默的转身离开，细白的手攥紧又放开。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不要离开”
　　谢小小恍然间泪流满面。平日的佟西雪总是一身黑袍，头发也故意剪的短短的，听到别人赞他貌美便会翻脸，而如今的这番话该是如匕首，生生的剜下他的一块肉。
　　佟西雪，佟西雪，我错了。
　　夕阳如血，伴着霞光沉进远方，连带着心脏一起，沉入万米深海里。
　　（三）
　　佟西雪生气了。
　　这是谢小小花了四天了解到的事实。那么温润如玉的人，自那天起，谢小小再也没见过。谢小小常常想念起从前捧着茶盏，看着庭院里水袖纷扬，进退循章的他，淹没在水蓝色的波光里，一颦一笑皆动荡。
　　佟西雪虽然生气，却从来不缺短用度。似乎只是消失一般，可这消失已经足够让人心痛。
　　谢小小最终还是选择了母亲的遗愿。
　　做一个母亲口中的男子汉。
　　去游行，去斗争，去呐喊，将这书中山河装进胸膛，用鲜血将从前的灰烬冲洗。

　　谢小小被游行的队伍挤来挤去，瘦小的身形彻底被淹没在人海里，周围都是深色校服的学生，不同的面容，同样的愤怒，不同的呐喊，同样的疯狂。或高或低，或尖或细。白色条幅无数次被拉起又无数次倒下，每一次倒下，条幅便艳红一分。铁锈味弥漫，尖叫声与呵斥声渐渐糊住了谢小小的耳朵，紧密而窒息。深色学生服与黑色警卫服混杂跳动，让谢小小一度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
　　砰
　　周边的嘈杂突然安静，胸口剧烈的疼痛让谢小小懵了一下，血花绽开在深色的学生服上并不显眼，谢小小倒了下去，视线开始模糊，在这些朦胧中，佟西雪锦绣华服唱着缠绵唱词，焰火中母亲的唇开开合合，还有小时候她站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的说，母亲，我以后会是个男子汉，永远永远。尽管她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尽管她遇到了佟西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佟先生，以后的漫长冬天，你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梅花曾抖落的一抔雪。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