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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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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第二天来看望她的时候,陶秋岚打发了春桃和吟翠都出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大嫂成全!”
赵氏见她如此,赶紧要将她扶起,谁知陶秋岚打定了主意,只是轻轻的拂开赵氏的手,语气坚定的说道:“求大嫂成全我,也成全皇甫家!”
“你这孩子,有什么话起来再说。你身子刚好,哪能这样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陶秋岚紧紧的攥着双拳,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指甲嵌入手心里的那种钝钝的疼痛,可这却不及她心中的伤痛万分之一。温热的血液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转瞬间便成为冰冷,止也止不住,那样的伤痛日日都伴随着她,即使是在梦里,也从来没有一刻的缓解。
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与她同呼吸了两个多月,虽然她曾经有过刹那的迟疑,可感觉到他一日日的长大,她渐渐生出了不舍来。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躺在手术台的时候,她告诉自己,无论他的父亲如何,她要护着这个孩子。
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失去的感觉是什么,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的温暖,失去了陶致远。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上天给了她这个孩子,这个需要依附着她也唯一只属于她的孩子。
可偏偏就在她下定决定要去保护他的时候,她却又失去了他,以那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方式,仿佛是为了报复她当时刹那的迟疑。
“大嫂,我今后再也无法怀孕了。”陶秋岚抬起头看着赵氏,两行泪就这样流了下来。“求大嫂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赵氏下意识的想要蹲下来,可腿刚一弯曲,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陶秋岚见她眉头紧蹙,这才意识到她必是腿疾发作了,赶紧站了起来,扶了赵氏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从头到尾,赵氏一直盯着陶秋岚的脸。她坐了下来,手还紧紧的攥着陶秋岚的手,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今后不会再怀孕了。”陶秋岚就势坐在了一旁的地上,抬头看着赵氏,“他今后必将会娶其他的女人,求大嫂可怜我,让我走吧。”
皇甫子谦当初劝她留下孩子的时候说的对。皇甫家就剩他一个人,如今时局又不稳,他必然是要有孩子的。不管是不是明媒正娶,他终归是要有旁的女人,以及他和那女人的孩子。她不想再继续母亲的命运,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和其他的女人享受天伦之乐,倒不如趁早离开。
况且她也早已经醒悟了。当初自己抱了一丝丝昭君出塞的壮志,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皇甫子谦对江南的恨意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减弱,而江南也未必真就抱着要与江北和平相处的目的。剧本是英国人的,每个人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唯有她一个人,卖力演出,徒增笑料。
她既无昭君之才,又无昭君之幸,又怎敢将天下扛在自己的肩上?
更何况,这样剑拔弩张的局势,又岂是谁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他们不过都是一粒泥沙,只能这样任由自己在命运的波浪里沉沉浮浮罢了。
“我不能答应你,子谦他不会同意的。”皇甫子谦这几日的悲痛和落寞,赵氏全都看在眼里。她并不认为,那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孩子。
“当初他曾经答应过我,孩子生下来后就会让我离开的,他要的只是孩子。”他留着她,不过是因为他对她的恨,而这样的恨,让她背井离乡,让他郁郁寡欢,让她和他,失去了孩子。
一切都该结束了。如果一切都回到他们没有相遇的最初,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伤痛,是不是就可以就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她仍旧是那个江南最平凡普通的女学生,所期盼的也不过是那一点对幸福的微小期望。而他呢,依旧是那个江北踌躇满志的少帅。不,或许应该回到更早,回到那个他只是江北皇甫家的翩翩三公子的时候,年少不知愁滋味,亦从不曾体会到,这样深深的恨着一个人,对自己又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折磨。
赵氏一直看着她,眼神中明明充满了怜悯,可陶秋岚却觉得那明明就是质问,是洞悉一切般的逼问。“秋岚,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子谦,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
陶秋岚笑的虚华而苍凉。“大嫂,我们之间,最不应该有的,便是感情。”
“秋岚,人非草木,在一起久了,总会有感情的。只是人怎么看罢了。”
陶秋岚抬起头,望着这个始终恬淡的女人。她当初也经历了同样的伤痛,可现在却能这样心平气和的面对自己,真心以待。陶秋岚只觉得眼眶温热。“大嫂,你当真就不恨我吗?毕竟……毕竟……”
赵氏握着她的手,“知道你曾经想要窃取情报给江南的时候,我确实恼过你,不为别的,只是恼你既然已经嫁入皇甫家,又怎么可以想着要做危害皇甫家的事情?可这件事情子谦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更何况你又怀了孕,只要你们今后能好好的,便罢了。”
“更何况,恨了又能怎样?我的孩子就会回来吗?说到底,这些同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便只因为你也姓陶,我便要连你也要一起怨恨吗?那些人只是因为小杰是皇甫家的孩子,所以连他也不放过,如果我要怨你、恨你,那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她看着陶秋岚扑簌扑簌一直往下掉的泪珠,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发。“佛说人有三毒,贪、嗔、痴。放下了,也就不苦了。”
停了一会儿,赵氏又说道:“子谦母亲去的早,他小时候身子弱,所以父亲便让他学了医,后来又送他出去留了洋。父亲出了事,他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愧疚的。所以才会这样迁怒与你。你不要怪他。”
怪他?她应该怪他吗?可事到如今,陶秋岚自己都不清楚,她与与皇甫子谦两个人之间,到底是谁欠着谁,又是应该谁恨谁了。
“大嫂,我不怪他,我只盼他能放了我。”陶秋岚一把紧紧握住赵氏的手,仿佛那是她频死时最后的一根稻草。“他总会遇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我终究是要离开的。”
这样的话倒让赵氏愣住了。当初皇甫子谦和陶秋岚结婚,她便以为,这就是两个人这一辈子的命运。虽然皇甫子谦还未能对父亲的意外完全释怀,可她看他对陶秋岚的样子,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感情。而她从旁观察,陶秋岚性子恬静,与皇甫子谦也是极为般配的。
可如果是自己猜错了呢?她今天亲耳听到陶秋岚说她对皇甫子谦没有半分感情,那如果皇甫子谦对陶秋岚也是如此呢?她这样硬将两人凑在一起,对他们岂不都是一种折磨?
她终归是盼着皇甫子谦好的。她从小看着皇甫子谦长大,当初皇甫夫人去世的时候,他才八岁,明明伤心的不得了,可偏偏倔强的不肯流一滴的眼泪。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每次看见皇甫子谦,便只觉得心疼。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操持这皇甫家,旁人都道她有本事,可她知道,这并非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她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所坚持的不过就是一点,那便是事事都为皇甫家的人着想。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合不合格,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也会做的事情。
可如今,陶秋岚不快乐,皇甫子谦也不快乐。更何况,皇甫家现在就只剩皇甫子谦一个人了,她当初答应了皇甫夫人要照顾好这个家,那就断不能看着皇甫家无后。可皇甫家有家训,不得纳妾,那陶秋岚便不能留在皇甫子谦身边了。
“离开了,你要去哪里?回家吗?”
陶秋岚苦笑一声,惨白的脸上全是落寞。她无力的靠在床侧,摇了摇头。“我早已经没有家了。”
她曾经有过的家,是属于父亲、母亲和她三个人的,可早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家了,或者说,早就梅姨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家了。
而她曾经盼望的家,是属于陶致远、她还有他们的孩子的。而这个家也因为她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而彻底崩塌。
她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一个可以在她伤痕累累的时候可以歇息疗伤的家?
“我只想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不用再面对这些仇恨和纠葛,那样我便满足了。”
赵氏略一沉吟答道:“好,如果你不是执意要回临阳,那我来安排。”
赵氏的话倒让陶秋岚愣了一愣。她没有料到赵氏会答应的这样爽快,瞪大了眼睛望着赵氏,犹不敢相信。“大嫂真的愿意帮我吗?”
“感情是最最不能强求的。或许你跟子谦缘分还太浅,我又何必要强留你在他身边呢?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无依无靠的,总得看着你安顿才来我才能放心。”
陶秋岚这才知道赵氏是打算替她找好落脚的地方,心里既感激,又觉得不安。“大嫂,你帮我和春桃、红玉拿到通行证就好,其他的事情,我自己可以的。”
赵氏又岂会不知道她的担心,也不勉强。“好,但一切需得等你身体养好了才可以。”
如此便又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陶秋岚闭门不出,尽可能避免与皇甫子谦见面的机会。他原本放在房里的随身物品,她也一早便托了华叔给他送了过去。皇甫子谦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例行询问了一下她的日常饮食,便在客房住了下来。除了陈海文来看诊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去过陶秋岚的卧室。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陶秋岚的心却一直提着。赵氏自从上次答应了她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可她不能问,不能急,只能佯装没事的等赵氏的消息。
如果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她不会将赵氏牵扯进来的。可在这江北十六省,唯一一个可以瞒着皇甫子谦而拿到通行证,而且不会被他责罚的,便只有赵氏一个人了。
她与他,仿佛就像两只戒备森严的刺猬,待在一起就只能是互相伤害,只有她离开了,他们的新仇旧恨才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所以她必须得离开。她与他,都不应该靠着仇恨过一辈子。
陶秋岚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仿佛要将一切的萧索和荒凉全部掩埋。屋子里暖气充足,窗子上水气氤氲。她伸出手去轻轻一抹,可没一会儿,视线便又模糊了起来。她复又伸出手去,可那水珠不过是变了个方向,又蜿蜿蜒蜒的向下流去。
终归是身不由己。
这样一想,陶秋岚突然觉得烦躁起来,也不再去擦,只是透过那一条一条的水滴痕迹,虚空的望着外面。
赵氏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示意吟翠出去,又随手拿了一件放在旁边的衣服,走过去披在了陶秋岚的身上。
陶秋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赵氏,微微笑道:“大嫂。”
那件大衣宽宽的笼在她的身上,更显得她的纤弱。赵氏不由嗔怪道:“窗边风大,怎么站在这?”
陶秋岚笑了笑。“大嫂,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一时忘了。”猛然间又想起天这么冷,赵氏的腿必定会更难受,心里只觉得酸楚。“大嫂,你腿不好,有什么事情叫我下去就好……”
赵氏在陶秋岚的搀扶下坐定,这才缓缓地说道:“不碍事,动一动也有好处。”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掏出三个小本子递给陶秋岚。“这是通行证。子谦这两天比较忙,你们明日就可以出城了,免得夜长梦多。”
陶秋岚握着那三本薄薄的通行证,泪如雨下:“谢谢大嫂成全。”
赵氏替她擦干眼泪,“通行证其实子谦早就给你们办好了,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秋岚,你要记得,我只希望你好!”
陶秋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声的哽咽着,拼命点头。
赵氏又叮嘱了她一番,这才离开。陶秋岚呆坐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应该收拾东西,赶紧唤了春桃和红玉进来。
两人一听俱是一惊。
“明天就走?”春桃先惊喊出声。红玉赶紧拉了她一把,春桃这才急忙噤了声。
红玉却担心的是另一回事。“少夫人,少帅怎么会让我们回去呢?不会又是什么圈套吧?”
陶秋岚看着这两个和自己一路离乡背井的人,拉着她们的手坐在床边,这才开口道:“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打算回江南。”她从皮箱的最里层拿出一个手工绣的荷包。“这些钱你们拿着。回临阳也好,投靠其他亲戚也罢,就当是路上的盘缠吧。”
春桃听她这样说,眼眶立刻就红了。“小姐,我哪里也不去。我这辈子就陪着你。”
陶秋岚也是鼻头一酸。“傻丫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春桃这个名字?我的名字里有个秋,你的名字里有个春,我们便如亲姐妹一般。这么多年,你跟着我受苦了。你在老家不是还有一个哥哥?拿着这些钱投奔他去吧。”
春桃却只是摇头。“我哪里有什么哥哥,他早就不要我了。如今我是小姐的人,小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辈子也不分开!”
陶秋岚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春桃时候的样子,瘦骨嶙峋,连眼神都是怯怯的,可见在娘家吃了多少苦,只怕跟着她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也就不再坚持,又转头对红玉说:“红玉,你跟着我的时间虽然不如春桃长,但我待你也是如春桃一般的。况且致远哥哥现在恐怕正是用人之际,你回去他身边可好?”
红玉倒没有想到她替自己做了这样的打算。她知道,这样无疑对自己是最好的。她当初之所以会到江北来,为的不过就是协助陶秋岚获得军火买卖的情报,如今功亏一篑,若不是为了保护陶秋岚,她早就应该离开了。可看着陶秋岚如今这样故作坚强的样子,她又狠不下心来离开。
“少夫人,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陶秋岚心头一热,她对着红玉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淡然。“我想过了,等我们安顿下来了,我便找个学校去给孩子们教书,总能养活自己的。”
红玉还想再劝,陶秋岚笑了笑说道:“好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赶紧收拾吧。莫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许是因为下了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更显得皇甫子谦背影孤单而落寞。陶秋岚看着他坐上车离开,这才合上窗帘下了楼。赵氏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又吩咐厨房多备了一套餐具。“先吃早餐吧。”
她坐在餐桌前,不知怎地,竟然觉得一丝的不舍。她来到这里不过短短的半年,可却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在这里,她经历了恐惧、绝望、仇恨、释然,她获得了久违的如母亲一样的爱,也永远的丧失了一个做母亲的权力。
还有那个人。
她曾经以为只有自己才有恨的资格,如今细细一想,他又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失去了父母家园,失去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还有他们的孩子。陶秋岚只觉得心里像被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她的视线略过桌上他残留的半碗粥,不敢再去想。
如果有一天在人海里遥遥相望,她与他,会不会都已经斩断了仇恨的铁链,重新寻回久违的平静和安乐?
陶秋岚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搁下筷子,深吸一口气道:“大嫂,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赵氏微微点了点头,一旁的吟翠见状,上前扶着赵氏站了起来。陶秋岚跟在赵氏身后,看着她深蓝色的裙裾,黑色的绣花鞋,恍惚间好像回到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那时候的她躲在红色的盖头下,所见的就是这样的裙裾、这样的绣花鞋。可那时候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经历过这样的伤筋动骨,也不会想到,会由赵氏亲手送她离开。
陶秋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前方的赵氏听到声响,回头看到她,赶紧要上前将她扶起,一边说道:“秋岚,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陶秋岚只是摇头。“大嫂,此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秋岚就此叩别,只盼大嫂从此平安健康,余愿足矣!”说完,叩了三首,再抬脸时,早已经泪湿满面了。
赵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秋岚,大嫂也只盼着你好,盼着子谦好。记住,如果有什么难处,随时回来!”
陶秋岚点了点头,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