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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示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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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海这边放下电话,只觉得心里闷着一股子气,却又偏偏空落落的。他烦乱的抓了抓头发,敲门声响了起来,管家略有些慌乱,说话都带着结巴:“少奶奶……晕……晕倒了!”
送走了大夫,秦正海命了管家去抓药,自己急匆匆的上了楼,直到推开房门看到赵氏安然的躺在床上,他方才觉得真实起来。
佣人们见他进来,纷纷退了出去。赵氏挣扎着要起身,秦正海急忙两步上前按住她,又细细的将被子掩了掩,这才道:“你别动……”
赵氏略有些羞赧,可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的忧虑,“我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秦正海故意板着脸的打断她,“不许胡说!”
“父亲斋七未过,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点……”
“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了也会替我们高兴的。”他说起秦万山,只觉得酸涩满溢,便又岔开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赵氏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坐起身来,秦正海也由着她,只是小心的扶着她,并在她的腰后垫了一个软枕,又将被子拉了拉。
“秋岚怎么样?”
秦正海动作一停,又继续,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子谦说海文给她缝了针,睡下了。”
赵氏一直看着他的脸,“我知道事情可能不止那么简单,否则依你的性子,不会如此苛待她。”她见秦正海目光低垂,也不追问,“可无论江南做了什么,都不应该牵连到秋岚身上!”
秦正海抬眸望着她,“凤如,你当真不恨她吗?毕竟小杰……”他不愿提起赵氏的伤心事,可这些天的愤懑、懊悔、忌恨,已经快要让他失去理智了。
赵氏眉眼间也是一片黯然,让秦正海更是后悔,“我……”
“我第一次见到秋岚的时候,她盖着红盖头,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喜服里,被一个不是丈夫的陌生人牵着拜了堂,我看到她的手都是抖的。新婚之夜,两人拔枪相向,可她不哭不闹,我原以为她是胆大,后来才知道,她那是绝望。”赵氏想起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像是上辈子那般的遥远。
“可就是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却抱着母亲的遗像,哭的肝肠寸断,那时我才意识到,她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个孤苦无依,连伤心都不知道该跟谁说的可怜的孩子。”
她轻轻的抚上秦正海紧皱的眉头,“我恨陶家,如果有一天陶锦麟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拼了命的去杀了他!可你也知道秋岚在陶家是什么境遇,哪怕陶家所有人都死有余辜,陶家的这笔债也不应该算到秋岚头上!”
秦正海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只要看到陶秋岚,他便会想到江南,想到陶家所做的一切。
赵氏知道秦正海心里的恨意,所以才更为担心。“子谦脾气暴,越压反弹越大,所以他当时一味的胡闹,我总想着让他发泄便也算了。现在想来,我总是后悔,如果当时能好好规劝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也不会越来越大,以至于那个孩子……”
说到孩子,秦正海强打精神的扯出一丝的笑意,双手紧紧的握着赵氏的手,“是我错了,你不要担心……”
赵氏却只是摇头,“他们两人能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咱们比谁都清楚。今后他们遇到的阻碍,只怕还会更多。可正海,至少我们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才是!”
她停了停,低下头去,声音中满是不安和忧虑,“我只是不愿意你与子谦生了嫌隙……”
秦正海从未见过赵氏如此怯懦的样子,心里既疼惜又懊悔。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不会的,你不要乱猜……”
停了停又补充道:“今天不早了,夫人又受了伤。明天一早我便给子谦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陶秋岚现在最害怕的便是每天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事情又会过了多久、以什么样的方式被自己知道。
她拥着被子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确认了刚刚的惨状只是又一场噩梦,稍稍觉得松快了一些,可很快又被更大的迷惘和失落取代。噩梦终有醒过来的时候,可残酷的现实,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皇甫子谦推门进来,见她好似被吓到一般的猛然回头,满脸都是苍白和憔悴,心里感觉微微一阵刺痛,原本要说的话便生生的卡在喉间。他轻轻的清了清嗓子,见陶秋岚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便快步上前,一边轻轻的扶着她的手臂,一边低声询问道:“还疼吗?”
陶秋岚心里一阵发酸,眼眶也是一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摔了跤,自己并不觉得疼,可偏偏因为父亲的一句“囡囡不哭”,眼泪便再也止不住的掉了下来。父亲越是哄,她便越是觉得疼,心里也越发觉得委屈,仿佛是被父亲打开了疼痛的开关,也像是存心要和父亲作对一般。
再后来,她渐渐长大,父亲也越来越忙,直至梅姨进门,母亲去世,她与父亲日渐生分,两人也总是躲着对方,再无半点小时候的温情可言。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满心沧桑,莫说是撒娇,就是连病了疼了,她也不知道该跟谁去说。
她永远也不会忘了那日,她哭着求父亲找个郎中给母亲看病,父亲却只是看着梅姨的脸色,支吾着让她去劝劝母亲,尽快给身怀六甲的梅姨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她就像一个濒死的人,原本以为抓住的是救命的稻草,却没想到却是裹着她不断下坠的海藻,触目所及,只剩下梅姨志得意满的冷笑,父亲欲言又止的为难,还有母亲强颜欢笑的安慰,让她看清楚,她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软弱,有多么可笑。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曾开口叫过陶世卿一声“父亲”,再也不曾肆无忌惮的将自己的心酸和委屈,说给旁人听。
就像此刻,她明明手掌疼的想流泪,鼻子酸的想流泪,心里慌的想流泪,却偏偏硬是要将他推开,只怕再多一秒,她便会沉溺在他的温暖和强大里,再也找不到自己。
她原以为他一定会生气的,却没想到他也只不过是顿了一下,很快便又扶住她的手臂,只是力道更轻了一些,话里也带着一丝的讨好,“你的手不能沾水,我帮你擦擦吧。”像是怕她会拒绝,又道:“我是医生,我有分寸的。”
陶秋岚并没答话,可动作却不再拒绝。正在这时,起居室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华叔并未进来,只是在门外道:“先生、夫人,可以吃早饭了。汽车也发动好了,吃了饭就可以出发。”
陶秋岚顺势推了推皇甫子谦,“这几天是我思虑不周,秦家我暂时就不去了。我想要吟翠和张妈跟过去,也好让大姐多个帮手。”
她这样低声细语的与自己说着家常话,让皇甫子谦恍若觉得回到了过去,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他微微笑着,“听你的。”又想了一想,对华叔道:“你去给大姐挂个电话,就说我们今天暂时不过去了。”
华叔应了刚要转身,又听皇甫子谦道:“让李大夫过去给大姐看看……”
他话音还未落,陶秋岚已经脸色一变,攥着皇甫子谦的手臂焦急的问道:“大姐怎么了?”
这样久违的亲昵,哪怕是因为别人,也让皇甫子谦心里泛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甜意。他咧嘴笑了出来,轻轻的拉着陶秋岚的手,“大姐怀孕了!”
赵氏怀孕的消息让一直被悲伤笼罩着的秦家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活力,尽管那份喜悦像是被刻意隐藏着的,仿佛是院子里的那棵柳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有着无数看不到的嫩芽,等着春天一到,便会喷薄出盎然的生机。
陶秋岚握着赵氏的手,只是隐忍的笑着,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庆幸和欣慰,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赵氏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也伸手覆在她的手上,四只手紧紧的握着,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旁边的皇甫子谦和秦正海也是心有戚戚。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留了陶秋岚和赵氏说些体己话,两个人来到了书房。
“子谦,对不起……”
皇甫子谦摆了摆手,“丧父之痛是什么感觉,我知道……”
“子谦,你当真不恨她吗?”这个问题他昨天曾经问过赵氏,可他最想问的,还是皇甫子谦。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问问这个和自己有着一样痛苦经历的人,曾经那般滔天的恨意,他又是如何全部放下的。
秦正海自问他与陶秋岚全无瓜葛,尚且如此在意,再无法与她心平静气的相处,皇甫子谦与她有着那么多的恩怨纠缠,又是如何全然不顾,爱她更甚于自己的。
他看到皇甫子谦站着的身姿微微的一晃,像是被他的话触到了一般,可他很快平静如常,连声音都不带半点的起伏,“我曾经那般恨她,那个姓氏,是我此生最憎恶的,但却偏偏如骨血一般的存在于她的生命里。我恨她的姓氏,恨她出生的地方。可再恨又能怎么样呢?我那般折磨她,可我一点也不快活。”
他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一般,“你一定觉得我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快乐,连杀父之仇都要忘了。”他转过头来,秦正海这才发现他双目微红,满是沉沉的水汽。“可就算我恨极了她,甚至杀了她,父亲和小杰不会活过来,陶锦麟也依然逍遥自在,江南江北依旧永无宁日。对他们来说,世间不过是少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可对我来说,却是连自己最后的希望和快乐,都失去了。”
他转过身去,微微扬起头,“父亲和秦叔那里,百年之后我自会去请罪,可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会护她一日!”他又转过身来,向秦正海走了两步,“正海,你也不要恨她。说到底,除了那个姓氏,她与江南,与陶锦麟,与那些肮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正海说不清楚是感动更多,还是震撼更多。他从没有见过皇甫子谦这般示弱的样子。他虽也知道一些皇甫子谦与陶秋岚的事情,可听皇甫子谦亲口说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担心。“子谦,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若非因为她,你何至于在江南的事情上犹犹豫豫,迟迟不愿开打?”
“我知道你是在怨我……”他摆了摆手阻止了秦正海的话,继续道:“怨我一再退让,才会让秦叔落入他们激将的圈套。”他稍稍一停,“若说我没有丝毫顾忌,那是假话。可我也敢保证,之所以没有主动出击,一是不愿被扣上挑起内战的帽子称了江南的愿,更多的,还是想要弄清楚,陶锦麟是不是真的如我们猜测的那样,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秦正海想起父亲死时的惨状,又悲又愤。皇甫子谦也不愿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我既答应了秦叔,便断不会放过陶家!这点,你放心!”
秦正海生性敦厚,若非是经历了丧父之痛,也不会这样苛责陶秋岚。他原本就有些懊悔,今日听皇甫子谦这样一说,更是觉得愧疚,“可夫人那里……”
皇甫子谦略有些怔忡,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笑了笑,“过些时候,我慢慢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