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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申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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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生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微微抬眸望去,却见皇甫子谦仍是沉默的望着面前的那张报纸,一只手来来来回回的摩挲着那只银色的打火机,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他又不着痕迹的微微转头向一旁的郑思元望去,却见他也是正朝自己看来,目光中是和自己一样的忐忑和不着头绪。林克生复又低下眼睑,寂静的办公室里,仿佛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一声连着一声。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皇甫子谦低声唤了声“进”,并未抬头。林克生和郑思元恭敬站着,并不敢回头,只听到温润的声音响起,不约而同的微微长长舒了一口气。
“少帅,”秦正海看着二人僵硬的后背,哪会不知他们此刻的忐忑,可他顾不得他们,对着皇甫子谦道:“已经核实,福晋确实已经到了香港,日本那边也已经证实了多罗的死讯……”他看着皇甫子谦紧凝的眉头,斟酌了一下,“确是自杀……”
皇甫子谦抚摸着打火机的手顿了一下,心里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哪怕别人对于多罗的身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遐想,可他是真的只将多罗当做一个病人来对待的。对于他来说,多罗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且活在过去的人,若非是多罗别有用心的接近,以及自己的那一点点恻隐之心,他与多罗只怕此生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皇甫子谦从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更何况多罗还是那样的身份,所以对于将他送回日本人那里的事情从来没有半点犹疑。他原本想着,多罗苟且半生,日本人因着他的身份又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就算日子过得艰难,总归是可以性命无忧的。
却没想到他会自杀,在他的病康复之后,在他的女儿逃离了蒙古之后。
在世人都以为他已经与江南陶家成为盟友,获得了他一直期盼的强有力支持的时候。
“南边呢?”
秦正海知道事情关系重大。他看了一眼林克生和郑思元,二人早巴不得离开这里,此刻得了秦正海的眼色,忙不迭的退了出来,连句告退的话都不敢多说。
“那位格格到了临阳便一直深居简出,只是与……与陶致远联系的多一些……”
他边说边去打量皇甫子谦的脸色,果然见他在听到陶致远时双眼微微眯了一下。秦正海知道他的心结,便转了个话题。“想来江南也万万不会料到,那位福晋竟会带着这样一份申明出现在香港吧!”
岂止是江南没有料到,整个国际社会都因为福晋的那份申明而炸了锅。
准确的来说,申明并非是福晋的,而是她代已经离世的多罗发布的。而那份申明,多罗将它称之为——《罪己书》。
“绍治五年,公元一九一二年,紫禁城破。余未能随先父血战到底却苟且偷生,此一罪也。余护卫不力,眼见先帝驾崩于荒途却无能为力,此二罪也。余身负先帝重托,十年来碌碌无为,任山河破碎却偏安于一隅,此三罪也。因此三罪,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私下祭拜却又再引纷争,此罪中之罪也。余半生飘摇,终是南柯一梦。惟盼一切罪孽皆随余之残躯化为尘土,于愿足矣。”
“余之幼女,不谙世事,唯求天下施妻女一方容身之所,安度余生。余身染重病,幸得皇甫少帅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出手相救,德性胸怀皆为天下之表率,为正视听,特此说明。”
“公元一九一二年,紫禁城破,先帝驾崩。自此世间,再无帝王!”
“家国罪人多罗跪书。”
因为消息是从香港发出的,又是通过了几乎所有的外国报纸,舆论很快便成鼎沸之势。加上毓慧格格求助江南的事情也慢慢在江北传了开来,街头巷尾更是议论不断。
可无论是江北还是江南,无论是军政高官还是普通市民,甚至是各外国政要,对于多罗的这这一篇情词恳切,却又果断决绝的罪己书均是猜不出个缘由来。
除了日本人。
可哪怕他们再气急败坏,此刻也不敢流露半分,甚至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给多罗举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只是多罗已死,他所代表的那一切声望名利便也随之烟消云散,哪怕再风光,也是冷清的,令人唏嘘,不提也罢。
皇甫子谦再次望向那份申明。他与多罗仅有一面之缘,在他的印象里,多罗是一个对恢复前朝江山近乎偏执的人。否则也不会置自己性命于不顾而停了那救命的药。哪怕是在手术台上,皇甫子谦已经要给他注射麻醉剂了,他还是梗着脖子,断定了皇甫子谦救他是别有所图。
这样的人,却为何会在一切得偿所愿后,毅然决然的选择自杀,皇甫子谦实在是想不通。
这样的一篇罪己书,那句“自此世间,再无帝王”,不光彻彻底底的否定了他自己的君主身份,更是断了那些妄图以他之名图复辟之实的人的退路。
那些人中,可能就包括那位毓慧格格。
这也是皇甫子谦最无法理解的地方。
毓慧既已与江南陶家搭上了关系,这也是完全符合多罗原本的目的的。而多罗不惜放低身段,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希望这天下能善待他的妻女,那便更应该向江南示好,而不是替皇甫子谦做出申明。这无疑是狠狠的打了江南一记耳光,让世人知道,前段时间在江南码头上演的那出人道主义的呼吁,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的惺惺作态而已。
还有福晋的安排。毓慧到了江南,而福晋却在香港出现。就算香港与江南距离较江北更近,可按照多罗的势力和心思,他既能骗过日本人将福晋送到香港,那送到江南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结果却偏偏是,毓慧格格以一副柔弱之姿出现在了江南,她口中被江北秘密扣押的多罗,同一时间在蒙古现身,身体健康且行动自由,却选择了自杀。而他们唯一的亲人,那位一向深居简出的福晋,既没有陪着亡夫,也没有投奔孤女,反而出现在了香港,还带着一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申明。
不过一夜之间,一个原本已经被世间遗忘的人,就这样轻易的搅动了原本风云诡谲又相持不下的南北局势。
事情远远超出自己当初的预判,却偏偏又找不到一丝的头绪。皇甫子谦志得意满惯了,这样略显失控的局势让他觉得陌生和烦闷。他揉了揉自己发沉的额头,连声音都是闷闷的,“船上的人查的怎么样了?”
秦正海面带难色。“毓慧格格确实是从蒙古出发的,坐的也是到永丰的列车,所以我们的人当时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常。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她是从达城下的火车,又搭轮船到的临阳。而那艘客轮,是唯一一艘同时停靠江北和江南的客轮,停靠江北的站,便是达城!”
“至于其他人,” 他稍稍停了一下,“因为当时并未刻意去留意,火车和轮船上的人数又实在太过庞大,想要一一核查清楚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皇甫子谦摆了摆手,“罢了,如今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告诉郑思元,密切关注临阳和香港那边的动向,一旦福晋离开香港……”
皇甫子谦并没有说下去,可他的意思秦正海又怎会不懂。他本想去劝,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哪怕她现在并没有与江北为敌,甚至还多有维护,可既已一脚踏入这旋涡之中,各方势力裹挟之下,谁又能保证她永远会像现在这样保持中立?
皇甫子谦从不在乎多罗一方的支持,可他也不能容忍这份支持转投到江南的身上。
这一点秦正海最是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担心。
他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因着这些事情,皇甫子谦回到府里的时间较往常稍晚了一些,可哪怕再晚,廊下的那抹瘦弱的身影仍如往常一般静静的站着,伴着身后微黄的灯光,让皇甫子谦一整天略显烦躁的心,突然便静了下来。
可面色却是一沉,“天气渐渐冷了,让你不要到外面等,你就不是不听……”他一边拥着陶秋岚,一边轻轻的抱怨,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餐厅,目光触及那些没有动过的饭菜,索性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瞪着陶秋岚,眉心都微微皱着,脸上全是不满。
陶秋岚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小声道:“我不想一个人吃饭,我也不愿让你一个人吃饭……”
她声音软糯,睫毛轻颤,边说边小心的抬头去看皇甫子谦的脸色,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皇甫子谦哪里还舍得绷着脸,满心无奈道:“就会哄我!”
申明的事情闹的这么大,饶是陶秋岚再不问政事,福晋的事情,毓慧格格的事情,那些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今日也全都知道了。可哪怕外面已经为了这件事情吵翻了天,皇甫府里仍像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安静,连一向跟她没大没小的春桃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借口帮她整理衣柜,默默的打量着陶秋岚的神色,想问又不敢问。
越是这样闭口不谈,越是让陶秋岚心烦意乱。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那件毛衣总是织错,来来回回拆了好几遍,她却固执的不肯停下来,只怕一停下来,她就会止不住胡思乱想。
直到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匆匆收拾了一下便下了楼。她看着皇甫子谦略显沉重的步伐,看着他原本阴郁的脸色在望向她时露出的笑容,只觉得一天的心烦意乱突然便烟消云散了一般。
她知道,哪怕有再多的纷扰烦忧,可对于她来说,整个世间再没比让他快乐更重要的事情了。
吃过晚饭,皇甫子谦照例要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陶秋岚也没有心思再去抄写佛经,瞧着下午春桃收拾了一半的衣柜,索性将另一半的衣服也全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整理着。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陶秋岚看着一件件整齐挂着的衣服,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幸福,转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每一件衣服,她竟然都能回想的出他穿着它们时候的样子。便如此刻,她看着他线条分明的军服,仿佛他便这样英姿挺拔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她阖上衣柜,一转头,却见皇甫子谦正倚在衣帽间的门框上,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陶秋岚只觉得自己刚刚的那些心思似是被皇甫子谦窥了个正着,脸上不由一红。又见他披着浴袍,湿漉漉的头发还挂着水珠,知道他是怕打扰自己便在客房洗的澡,心中幸福满溢,说出来的话却满是嗔怪,“头发不擦干,感冒了可怎么是好!”
皇甫子谦也觉得自己只怕是痴了。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看着陶秋岚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衣服的肩线、徽章、胸前的口袋,便觉得那手指像是抚在自己身上一般,柔柔的,痒痒的,又像是带着魔力,让他所有的烦恼和不快,全都随之而被抚平。
他一定是痴了,所以才会连她的责备都觉得万分动听,所以才会这样,眼见她转身要往浴室走去,便想也不想的急忙追了上去。
陶秋岚原本是想要到浴室去拿块毛巾帮他将头发擦干的,听到身后急促又略带凌乱的脚步声,还没转身,便已经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他的胸膛温暖而坚硬,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和潮湿,将她紧紧包围。他强有力的心跳就响在陶秋岚的耳边,却又像是直接敲在她的心上。陶秋岚只觉得耳畔是他,鼻尖是他,她抬起头,触目所及,全都是他。
她低垂着双目,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推开他。皇甫子谦却是不许。他用力的收了收手臂,迫的陶秋岚下意识抬起头来,下一个瞬间,他的双唇已经准确的找到她的,一只手仍是揽着她的纤腰,另一只手腾出来扶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世界,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