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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 神祖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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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无目的,翻过高山,走过荒漠,涉过深水,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如此过了很多很多年,他再也没有杀过一个人,连动物昆虫也不曾杀过。
起先,他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人越少的地方他越往那边去,渴了,他喝泉水溪水,饿了,他吃果子草叶树根,他百毒不侵,任何果子草叶树根皆毒不死他,也不可能毒死他,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累了,就地躺下,以地为席,天为被。
后来,他回到人多的地方,开始人们总是离他远远的,之后大家都忽略了他,最后他们不怕他了,会辱骂驱赶他,甚至鞭打踩踏他,往他身上泼水泼粪,打他遍体鳞伤,尽管如此,他也没再想杀任何人。
如此又过了数十年,他走遍了人界的每一个角落,见过每一张凡人的面孔,喜怒哀乐,悲戚欢喜,纯真无忧,凶残狠厉,他甚至能记得每一个凡人的面孔,看过越多的面孔,他越认识到,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是真正的消失了。
有天,他听说南卅国的老皇帝重病将死,皇后也并入膏肓了。
他们说,那皇后一生没有子嗣,却还是稳坐后位,有不少想要陷害皇后的妃子,都死得很惨,她们死后,尸体□□,全部被吊在皇宫城墙上,皇帝下旨诛杀她们九族。如此多年,再也没人敢再对后位起心思。
他们说,老皇帝如此对皇后,皇后却不愿意见他,皇后深居宫中,诵经念佛。老皇帝有很多子嗣,却没有一个是皇后的,他的子嗣在他还清醒时都尊他敬他,可他重病昏迷,卧床不起时,却没人来探望他,他们忙着争夺帝位。
他们说,老皇帝下了最后一道圣旨,要找一个人,一个右眼瞎了,舌头被割断的人。
他们说,老皇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穿龙袍,只穿白袍,一身雪白,不染一尘。
一个月后,他回到南卅国,回来的一路上,他没有见到一个流民,在城中,他没有见到一个乞丐。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街道繁华,喧闹不断,天真孩童在脚边绕他跑,少女们也能走街串巷嬉闹,没有人在意他。
他进宫,被引到老皇帝寝殿,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龙榻上,萧天奄奄一息。
见他进来,萧天朝他招招手,他走到龙榻前,撩开幔帐,萧天穿着一袭白衣,肤色苍白,皮肤却像极干渴的树干,沟壑蔓延。
“你回来了,阿镜。”萧天苍老的声音气若游丝,他用力睁着眼看他,“你还是没变,还是那样年轻,如那年在木须山初见你。”
他点点头,面带笑容,见到萧天的这一刻,所有痛苦都消失了。
萧天说:“阿镜,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让你离开,你离开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此外,我再无遗憾,你来了,我马上就能好了,就能好了……”说着眼角落下两行热泪,眼睛又变成少年的模样。
他含糊着,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声音。
从寝宫出来,兰儿在门口等着,她很老了,头发也全部花白,背也驼了,由两个老宫女搀扶着,摇摇欲坠,她望着他,眼中含泪。
“阿镜,你回来了。我们……你、我、还有天哥,我们回木须山去吧,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你带我们离开。”
他含糊着,再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声音。
老皇帝驾崩与皇后殡去在同一天,他们的尸体却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的尸体去了哪里。他把他们带回了木须山,在泉边将他们埋葬,最后再将自己埋葬。
醒来,就回到了西天,云卷云舒。
他问西天神女,“我去了多久?”
西天神女给他斟茶,“这是第四盏茶,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四盏茶的工夫,可他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他长叹一声。
西天神女问他,“你还想继续寻他么?人世间走这一遭,还不够你放下么?”
“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冥界。”
“冥界?他为何要去冥界?”
西天神女用纤细的手指捏起茶杯,“我说过,印天创了六界,他需要去验收成果,每个界地他都要亲自去走一遭。如今结束了人界的体验,自然是去冥界了,冥界与人界息息相关,若是在人界犯下恶果,魂灵进入冥界后不能轮回,而是被囚在忘川之下,囚多久则看在人界犯下多大的恶。”
他有些不解,“可他在人界称帝后,造福万民,南卅国子民安居乐业,路无流民,街无乞丐,这难道不够抵消他的恶?”
西天神女轻轻地摇头,“若是抵他本人的恶则够,可还要加上你造的恶,你这一遭在人间杀了太多的人,你做的一切,都因他而起,他所达到的成就,也因你之恶。而他造了你,就是他最大的恶,自然这恶业之果就还报到他在人间的身份上。如今他下冥界,不但要被囚忘川万年,还要历上九个冥劫方能化恶,离开冥界。”
茶,他难以下咽,起身告辞。
西天神女叫住他,“你还是要去找他吗?”
“对,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受苦,我造的恶我来还。”
“可你是神啊,你不明白神与凡人的区别么。”西天神女说。
“神就不用负责吗?”他问。
西天神女轻笑一声,“你跟其他神不一样,你是印天造的,你做的一切都会还报在他身上。你若下去也可,但切记不能以神的身份靠近他,那会唤醒他的神印,让他的心血白费。他在冥界,亦不会记得你,进了忘川,他便失去他在人界的所有记忆。”
“我只是想到他身边去,他是造了我,但到他身边去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他若要受苦,那我就陪他一起受。”
西天神女说:“你现在还弄不清楚,印天到底在做什么,但终有天你会弄明白的。他造出的人界,人界的每一个人,都曾是他的化身。他喜欢玩游戏,六界是他的新游戏,比他以往任何游戏都复杂危险,你最终会迷失在他的游戏里,自我毁灭。”
他回之一笑,“是他造的我,为他毁灭,无关紧要。”
西天神女什么也不再说,只是轻轻地叹口气,“他的劫是你,你的劫是他。他不该给你造一颗心的,不该,不该。”她想了想,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若你真要去,我赠你一样东西。”
“神女要赠我什么?”
西天神女伸手捻空,手中多了个碧绿通透的小瓷瓶,她把那瓷瓶递给他,“你到冥界需隐去神力,可没有神力,你受尽折磨不说,也难以保护你要保护的人,喝下这个,你的血可驱冥界万恶。但你须记着,血若流光,你会变成死灵,困在幽灵泉永世不得出。”
“多谢神女。”
他喝下药水,自去冥界。
冥界以三种颜色为主,黑、绿、红,黑的是山峦,绿的是瘴气,红的是忘川。冥界永夜无昼,不似凡间万紫千红,却也有种独特的美感,恶灵的嘶叫声自忘川河升起,回荡在夜空中。他化去神力,飞身下忘川。
那看守忘川的冥差,与摆渡恶灵的摆渡使,见着一道白光飞入忘川,两人看呆了。
冥差:“我没看错吧,刚那跳入忘川的,是个神?”
摆渡使:“你没看错,确是个神——经病。”
冥差:“这是当神当腻烦了?此事要不要禀告冥王?”
摆渡使:“冥王闭关,且不知要何时出来。对了,兄弟你什么时候历冥劫?”
冥差:“再有三年就可历冥劫,我只有两个冥劫,我自忘川出来已经三百年了,只要历过这两个冥劫,就可洗清上一世的恶,重入轮回。来世,当牛做马,也好过在这忘川守恶灵啊,上次我差点被个恶灵吃了。”
摆渡使:“总好过我当摆渡使,夜夜摆渡死灵过忘川,随时提防着掉下去。哎,我的冥劫还要等上千年呢,也不知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总之提前恭喜你了兄弟。”
冥差:“多谢多谢。”
他自然是听到了那冥差与摆渡使的对话,自他跃入忘川,如被星火燎身,亦如被寒冰覆体,冷热交替着,不停不歇,那些恶灵挣扎着想要涌出忘川,却如何也破不开结界。而后恶灵们朝他涌来,围困住他,他忍受冰火缠身的痛苦,与恶灵缠斗,在忘川间寻找印天。千万恶灵,他一一把他们击退,他一定会找到他。
他尽管失了神力,却已能够适应那冰火交缠,如在人界的时候,他以凡人之身击石、试药,恶灵们总是竭尽全力避开那冰火,嘶叫不休,而他偏偏迎上去,百次千次万次,直至冰火不催。
几十年过去,几百年过去,五千年星河流传,忘川上的冥差与摆渡使换了又换,每换一次,他们都会有这样的对话——
“听说曾有个神自己跳入忘川。”
“当神当久了,成了神——经病。”
有天,他忽然被一股力量吸上忘川,待他醒来,发现自己成了新的摆渡使,他摇着那条黑色的船,摆渡死灵过忘川,又过了几百年。
在忘川河的对岸,死灵穿过光的结界,进入新的轮回。有天,他遇到一个与兰儿长得一模一样的死灵,他想已过五千多年,兰儿的死灵早已轮回,眼前的人并非兰儿,而是与兰儿长得相像的人罢了。他还是看着她许久,直至她消失在对岸,但在她走入那片光之前,她回头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兰儿?”他朝她呼喊一声。
那一声呼喊惊吓忘川里的恶灵,他们集聚在船底,狰狞着推挤船底,船上的死灵们亦受惊吓,在摆荡颠簸的船上,有几个死灵坠入忘川,很快被恶灵们分食干净。
几个冥差过来押他,他在那几个冥差中对上一双眼睛,清澈干净,透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光芒,直抵他的内心。
他不再挣扎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