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也想谈恋爱》一枝云

87、番外 神祖 一

　　他睁开眼，只知身在洞中，四周翠玉寒冰。

　　最先感知的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的光，星星点点，璀璨迷离。

　　而后是冷。

　　最后是一道声音，那声音清澈透净，从四周传来，在整个洞中回荡，指引他修炼，感觉周身气息，直至运息流畅自如，通身畅盈。

　　光色流转，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那声音指引他修炼，指引他体会周遭世界，认知事物。有天，山门打开，有人自光中步来，白衣胜雪，墨发轻舞，周身笼罩一层薄光。他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叫御镜。”

　　“你呢，你叫什么？”他问他。

　　“我叫印天，我创造了你。”他说。

　　御镜，他默念自己的名字，抬手遮挡面前的光，慢慢看清身着白袍的男子，他说他叫印天，是他创造了他，给他名字，但没有给他一张面孔，不似他一样的面孔。

　　没有脸，没有五官，却可以看到一切，感知一切，印天说这是神之能力。

　　他说：“你现在也是神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印天的面孔，自他看清印天的第一眼，已是一眼万年，那张脸从此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再也不能被抹去。

　　印天对他说道：“我没有给你造一张脸，我给你自己选择，你想要成为什么样子，你如今可以自己造，但不能和我一样，除了我的脸，你可以把自己的脸造成任何你想造的样子。”

　　可他喜欢他的脸，第一眼就喜欢，说不上来的喜欢。

　　印天把他领到一处镜泉，泉水如镜，他在泉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尽管不用看他也早已感受到自己，这是神之能力，但看着镜泉里的自己，再看旁边的印天，他们很不一样。印天一袭白衣，他则不着一缕，印天的面孔五官分明，有棱有角，他的面孔是平的，如一块椭圆的白玉，没有任何瑕疵的白玉。

　　“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他对印天说。他还没想到要给自己造什么样的脸，但他想摸摸他的脸，感受有面孔的样子。

　　“可以。”他已到他跟前。

　　他伸手覆上印天的脸，奇妙的触觉，高低不平，微微冰凉，又带着些不同洞中玉石的温度，他身体忽然感到微微的震动，气息自周身运转，从四肢拥入胸膛，他离他这样近，可以闻到这个创造他的男人身上的气味，淡淡的干燥的木香，很是好闻。

　　他突然知道自己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黑色，只有黑，才最能衬他的白。

　　他对着镜泉摸着自己平坦的面孔，先捏出了鼻子，似他的一样高挺，但微微在鼻梁中间捏起一个小小的鼻峰，捏出比他更薄的唇，然后在嘴角捏起两个微微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唇角，印天的唇是鲜红色的，他的唇色比他苍白些，这样就很好了。最后是眼睛，他捏了很久的眼睛，捏了几次都没捏满意，怎么捏，都太像印天的眼睛，却又没有他的清透干净，也没有他眼中透出的星辰之光。

　　“我捏不出眼睛。”他沮丧地说。

　　印天看着镜泉中沮丧的他，许久才开口，“那么，我再给你造一对眼睛吧。”说着伸手过来，轻轻地拂过他的脸，于是他有了一双眼睛。

　　与印天完全不同，却也同样璀璨清澈的眼睛。

　　他用这双眼睛看着印天，印天也看着他，他们相互看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先移开。

　　他问印天，“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印天说：“你是神，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想跟在你身边呢？”

　　“我不喜欢有人跟在我身边，我独来独往惯了。”

　　“那你为什么要造我？”

　　“我造你是我的事，你怎么活是你的事。”

　　印天说完这句就离开了，留他在镜泉，对着那镜泉沉思印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坐于镜泉中，沉思着，沉思着，星辰变幻，岁月流转，年复一年，百年过去了，千年过去了，万年过去了，他终于从泉中起身。

　　他还是想到印天身边去，去见他，留在他身边，陪着他，度过生而为神的万万岁，这就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要去找他。

　　他离开镜泉，寻了许多地方，问了其他的神，他们说印天用一万年的时间创出六界，人界，海界，妖界，天界，冥界，魔界，他要去验收六界成果。

　　他问他们，什么成果？什么是成果？他们没有说明白，他亦没有听明白。

　　西天神女告诉他，“要验收创出的世界，自然是要去亲身体验，以那个世界的身份过完一世。”

　　西天神女问他，“你就是印天造出的那个神，御镜？”

　　他点点头，问她印天如今在哪里？

　　西天神女挥手拨云，云镜间见人间万象，她说：“他如今在人界，他说他要体会人的七情六欲，人间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一切疾苦欢乐的巅峰和低谷。”

　　顺着西天神女的纤纤玉指，他看到一个婴孩，被人放在荒山野岭的一间破烂屋子外，群狼嚎叫，百鸟夜鸣，屋里灯光亮了，有个佝偻老妇提灯出来，把婴孩抱起。云日变幻，婴孩长大，跟着猎户穿梭山岭，踩着破烂草鞋，一双眼睛灿若繁星。

　　是印天，他认出了他。

　　他要去人间寻他，西天神女说：“你且记住，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到了人界，你不能以神的身份见他，那会唤醒他的神印，令他的心血付之一炬，到头来他会迁怒于你。他能造你，亦能毁你。”

　　“我只是想见他。”他说。

　　“那你就以凡人的身份去见他，在凡间隐去你的一切神迹。”

　　“好。”他应道。

　　西天神女轻叹口气，“你要知道，若无神迹，你在凡间会经历什么，你无法控制，你可能会受伤，会死，你若在凡间死去……”

　　“若在凡间死去，会如何？”他问。

　　“你还是能回来当你的神，但你会失去所有记忆。”

　　他沉默了，犹豫了，又想起印天的白衣和面孔，他望着西天神女说：“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想到他身边去，去看看他。”

　　“你等等。”西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在他眉心注入封印，“我取了你成神至今的记忆，若你在人间死去，你会回到这儿，人间百年，于西天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过去的记忆我可给你保留，但将来的记忆需要你自己去创造。保重吧。”

　　封印自眉心迸出光芒，光芒刺眼，他如坠光的深渊，闭上了眼。他听到神女最后说了一句话，“为了你在人间更好隐藏神迹，我取了你一些东西。”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光芒消失，他睁开眼，眼前漆黑如墨，但他无法动弹，渐渐有些星星点点的光靠近，狼瞳在夜里发出幽绿的光，带着血腥的气息渐近了，而后野兽散开，火把照到他脸上，他又失去了所有知觉。

　　醒来，在一间木屋里，床榻边站着一个佝偻老妇，在西天云镜里见到的那位老妇，只是她比云镜里见到的更苍老佝偻。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到那少年，他忍不住流下眼泪。那少年认真望着他，仰头问那老妇，“祖母，他怎么哭了？他是疼哭的吗？那草药敷在伤口上可不疼的啊。”

　　少年身后还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女，紧紧贴在少年身后，有些害怕，看着他时眼神有些闪躲，小声跟少年说话，“阿天哥哥，你看他的眼珠子，他的右眼珠子怎么是灰蒙蒙的？好吓人。”

　　他觉得渴，想要张口要杯水喝，可是开口只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那少女见他张口，又被吓一跳，往后缩得更远，“阿天哥哥你看，他，他没有舌头……”

　　少年并不害怕，而是微微歪着脑袋，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睛，清澈璀璨，他忽然觉得不疼了，他闭上发不出语言的嘴，对少年微笑，而后沉沉睡去。

　　凡人的身躯沉重，伤口的疼痛持续数日，直至结痂，留下疤痕。

　　他在林中木屋养了许多日，知道这山叫木须山，屋旁有洼浅泉，叫木须泉，这一家子姓萧，萧老汉是个猎户，萧老妇照顾少年少女，少年萧天被遗弃到屋前，少女萧兰则是萧老汉在林路上捡回来的，两人差不多岁数。

　　他失去了所有神力，如凡人一样，不能说话，右眼看不见，只能用左眼视物，夜深人静时，他在榻上打坐，修习从前印天教授他的吐息之法，如此数年，直至身轻如燕，可踏枝而飞，爬檐走壁。他在他们都沉睡之时，到林间去修习掌法腿法，直至手可劈粗木，脚可碎顽石。此外，他还能投石百丈，飞叶猎鹿。

　　他想着他要保护这一家子，保护萧天，护他在人间的这一生周全，不让他被人所伤。

　　只要他在，他绝不会让人伤到他。

　　白日他劈柴烧火，猎兔射鹿，照顾这一家人，夜晚练功。兰儿给他缝补衣裳，梳头束发，萧天教他吹笛子。那笛子是萧天自己做的竹笛子，每人一支，他教他吹些简单的曲子，他虽不能说话，却能吹笛，学得很快，吹得很好，却总是不如萧天吹得好。而他也最喜欢听萧天吹笛子，萧天吹出的笛声，总是清澈动人，如少年的眼睛一般澄净。

　　在木须山的时光，贫穷困苦却也简单快乐，是他笑得最多的时光。

　　有天萧天问他，“阿镜，你为什么不会老？你来到我家已经五年，可你和来的时候一样，还是这幅样子。你的舌头是谁割掉的？你的眼睛又是谁弄瞎的？你的家人呢？”

　　萧天坐在他右边，他要转过脑袋去才看到他，只是摇了摇头。

　　多年后，萧天会问他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