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blauw

2、第 2 章

　　偌大的会场寂静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响，记者区沸腾起来，拍摄的咔嚓声此起彼伏，闪光灯不断闪烁着。
　　人声鼎沸的陪审团区域，偏僻角落里的人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复又戴上，遮住眼里复杂难辨的神色和隐约的光，抬头看向被告席上平静的江衍，距离当年已经过去十年了，他想。

　　“请保持肃静，并关闭闪光灯，”书记官不得不亲自下场维持秩序，重申纪律，“以免扰乱庭审会议秩序。”
　　庭审现场一度混乱不堪，主审官按紧通讯仪，神色郑重严肃，议员们正在紧急整合意见，最终决定启动预备方案，打开次级光屏，全程陪审。
　　而引起骚乱的主角正在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好像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镇定自若地环视四周，最终视线停留在陪审区域，冲陪审团又或者是某位陪审员露出沉静的微笑，是一贯的坦坦荡荡的模样。
　　听闻他出生于贫民窟，被人遗弃，生活艰难，少时为生计所迫，曾加入过荒原探索队，多受坎坷磨难，礼仪欠佳，如今看来却不像，举手投足间分明都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君子风范。

　　庭审会议延迟十五分钟，用以重申纪律。二十名议员出现在次级光屏上，作为新的陪审团成员加入。
　　会议正式开始，所有的证据、案情记录以及实景录像都被投影到主光屏上，以便四面八方的人都能够清楚地观看播放的视频和照片。
　　“经查证，一切证据记录皆真实有效——由举报人提供。”主审官说。

　　江衍眯着眼望去，照片上的青年垂着头——是二十来岁的自己，一只手搭在身旁俊朗的同伴肩上，漫不经心地冲着镜头瞥了一眼，冷淡又骄矜，同伴侧过脸看他，露出点浅笑，是副极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 。
　　那大概是好多年前夏天的事了，江衍很模糊地想，忍不住抬手想揉揉左眼，却被单片眼镜挡住，准确来说，是十一年零三个月又十天之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又恍如昨日。
　　这是祁盛去世的第十年，他们认识的第十六年夏天。

　　江衍和祁盛的相识源于一场偶然的事故。
　　江衍大学生涯第一次参加的大型活动，由当时任学生会主席的祁盛发起，副主席之一的尹素主持。就在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无聊活动即将结束时，现场的电力系统忽然故障，备用电源迟迟无法启动。

　　江衍坐在闷热嘈杂的活动会场，台上是扯着嗓子努力维持秩序的学生会成员，旁边是不住抱怨的同学。
　　又热又黑，江衍不安地闭了闭眼，脑海里快速闪过纷杂的画面，他烦躁地起身背好背包，不顾别人的阻拦，越过人群凭着记忆向角落里的出口走去。
　　在即将触摸到大门的一瞬间，一片漆黑里，有人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冷而微微带着汗，好在对方只是虚虚一握，一触即分。江衍莫名偏头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手上残留的微妙触感提醒着有人在他眼前。
　　“同学，”黑暗里有人开口，语气很镇定，嗓子却有点抖，“在没有启动备用电源之前，你还不能出去，学生会还没有统计学分。”
　　江衍紧绷的神经忽然一下放松了，觉得这个画面好像似曾相识，又很奇怪地想，明明是对方不懂礼貌抢先捉住了自己的手，他这样倒好像是自己在欺负他似的。

　　迟疑几秒，江衍换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说辞，少见地很有耐心：“会场很热 ，我讨厌热，而且学生会修复电源动作太慢了，我不喜欢总是在吵闹的环境里待着，这次活动太糟糕了。”
　　总结一下，江衍这话摆明了就是说学生会能力不够。
　　对方似乎被噎住了。
　　斟酌半晌，他复又开口解释：“不是学生会的原因——现在的城市电源统一来自光能转换，转换器电路构造复杂，备用电源开不了的情况下，上哪儿去找一个能够独立解决转换器电路故障的专业人士？只能等待学校派专人处理。”
　　江衍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字：“我。”
　　对方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才理解过来这是在回答自己上哪儿找专业人士解决的问题。
　　“只要转换器没有彻底损坏，普通故障我都可以解决，”江衍顿了顿，加了句：“其实电路故障只是个小问题，很好搞定，所以为什么还要等学校派人来修？”
　　好像根本不觉得这话简直就是挑衅，只是单纯地不明白为学生会为什么不能解决转换器故障，而感到疑惑。
　　如果是个正常人大概会觉得愤愤不平提出质疑，或者认为这回答纯属是扯淡，然而对方显然并不是。
　　所以，他略微思索半晌，大概是想到些什么，笑了起来，声音很轻，像在耳边挠痒痒的羽毛：“同学你啊……”
　　江衍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不自在地揉了揉左眼，很突兀地问：“我叫江衍，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停止了笑声，黑暗里，江衍能够准确地感受到他朝自己看来的视线。
　　“我叫祁盛。”他说。

　　过分冲动的后果，就是江衍被这个自称叫祁盛是学生会主席的人强行抓去当免费劳动力，美名其曰：人尽其才。当然，祁盛也免不了好——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学生会成员拖去维持秩序。
　　后勤部人员三三两两将江衍围住，举着照明电筒，盯着他修理转换器，时不时发出惊叹。江衍的动作迅速而娴熟，甚至能够使用有些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机械工具。
　　“江同学，你从哪里学会的修理技巧？”有人问道，“动作娴熟，判断准确，老练而经验丰富——我记得大一新生并没有开设修理课程吧。”
　　“说不定江同学是上城区的哪家继承人，从小就被迫学习各式各样的知识，为以后进入军校做准备……”接话的人调侃。
　　江衍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声音很平静：“不是，我是荒原探索队的成员。”
　　荒原探索队，算半个编制内军队，成员鱼龙混杂，通常都是基因缺陷严重的注定英年早逝的人，或者来自常年混乱不堪的贫民窟。
　　无论是哪一种身份都说明了对方不好惹。
　　气氛尴尬地停顿几秒。
　　没人想要结交这种麻烦，哪怕对方是个少见的修理天才——当然，也没什么人想要得罪对方。
　　好在问问题的人没继续在这事上纠结，他很快对传说中的荒原产生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发问：“那荒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纪录片里一样生存条件恶劣，还有是不是真的有阳光？”
　　江衍发了会愣，想起荒原沙地里属于蛇类的猩红的眼和腥臭的气息，想起想起荒原随时都会出现的磁场风暴，最后想起荒原上滚烫的明亮的光，和城市里灯光以及挂在防护罩上的人造太阳，完全不一样的光。
　　他回过神，低头开始收拾东西，回了一个字：“有。”
　　那人还想再问，江衍站起身，拉开电闸，灯光跳跃几下，亮了。

　　围观群众欢呼着一拥而上，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江衍拎上包，迅速转过拐角，看见有人靠在墙边穿着学生会统一发放的活动服，开着光屏通讯，正在和一道女声通话，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江衍难得有点尴尬。
　　“江同学，”对方笑起来，“你跑什么？”
　　——是祁盛的声音。
　　江衍稍稍放松，还没来得及说话，首先被祁盛难看的脸色吸引了——在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发白，声音带点儿颤音。江衍觉得奇怪，皱眉打量着他，又想到他伸手捉住自己的时候，冰凉的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会是怕黑吧？！但是一个怕黑的人是怎么通过素质测试，顺利进入军校的？
　　祁盛已经关了通讯，站直身朝江衍走来：“江同学？”
　　处于懵逼状态的江同学木了两秒，下意识从包里摸出个荧光棒棒糖，递过去。祁盛看他一眼，无比自然地接过来拆开，又递给他，江衍摇摇头，不经大脑思考的话脱口而出：“给你当备用照明物的。”
　　“你看出来了？”祁盛咬住糖，偏头看了自己一眼，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笑容，含糊不清地说，“那就请你帮我保密一下？”
　　江衍无意识地点点头，又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发现江衍不在的后勤部部长赶来，刚好抓了个正着。
　　于是好不容易休息一下的学生会主席又被赶回去干活，而江衍看着殷勤的后勤部，开始有点后悔……

　　本次助人为乐，江衍同学顺利地收获了学生会后勤部所有成员的感激涕零，且收到了万分诚恳的邀请，希望他加入学生会后勤部发光发热。
　　然而独行侠江同学，表示自己实在接受不了众星拱月的待遇，趁着学生会众人忙着交接工作，没打招呼，准备悄无声息地提前退场。
　　将要离开的时候，江衍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回头瞥了一眼被人群团团围住的祁盛。他正在和副主席尹素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后续工作，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祁盛轻轻地偏头望过来，很诧异地停留了两秒后，恍然似的比了个口型。
　　江衍认出来了，是谢谢和下次再见。
　　于是他也很认真地回答，下次再见。
　　祁盛应该是看见了，弯着眉眼冲他笑的时候，眼底有光。
　　江衍偏了头。

　　居住在温室基地的人类，两耳不闻窗外事，大部分人对基地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生活安逸，每天都在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所以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荒原怎么样”这种话。才会为一场无足轻重的活动，耗资不菲。
　　那时候的人类居安而不思危，他们根本忘记了，自己是最渺小而又最具破坏性的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