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一朵月季花

1、老张

　　“四月，关东旱，郡国四十余饥，人相食。”《前汉书·武帝本纪》

　　张老头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了。

　　元鼎年间，关东连年大旱，饿殍遍野。元鼎二年，开春后接连着几个月天上不落一滴雨，地里长不出庄稼，时不时又有蝗灾来袭。关东四十多个郡的百姓们日子都不好过。越往东面去，旱情越严重，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在这荒年里竟然成了常事。他们南山村还算好的，但也活不了人了，大家逃的逃跑的跑，都携家带口地往关中逃荒去了。眼下整个南山村就剩下老张家一家了。

　　老张家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并不是因为他们舍不得离开这片故土，而是他儿子前一段时间去山里打猎时摔断了腿，养了好几个月，前几天才好。儿子的腿一好，老张头就做好了随时跟着家人去逃荒的准备，连亡妻的灵牌也都收拾好了。没想到，三天前，儿子带着媳妇和他孙子半夜偷偷走了。

　　儿子腿脚还是有些不方便，哪怕刻意放轻了脚步，也把浅眠的老张给吵醒了。可是他躺在床上，听着儿子儿媳低语商量着该带什么东西去逃荒，却什么也没做，甚至刻意维持着睡觉时呼吸的频率，怕儿子发现自己醒来了。

　　若是年轻个十岁，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要揪住那不孝子问上一问，可如今自己这把年纪，黄土已埋到了脖子上，哪怕跟着去逃荒又能如何，何必多此一举拖累儿子呢？

　　等儿子他们走远了以后，老张头起床借着晨光巡视了一遍家徒四壁的屋子，所幸儿子还算孝顺，留了一点粟米在瓮里。但粗略估计也就能撑个四五天。

　　“天命如此。”老张头心想。他本是靠山吃山的猎户，年轻时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爱人为他而死后，他被母亲逼迫着另娶了他人。发妻早亡，留下一子。传宗接代的任务既已完成，他便没有再续弦，自己一个人千幸万苦将儿子抚养长大，看着儿子成家娶妻生子。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却没想过遇到了这两年的大旱。他们家本来也不靠种庄稼吃饭，所以撑得比旁人久一些。却没想到最后山中动物都逃离了这片荒土。如今死到临头，身边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几天，老张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后怎么办。死不可怕，荒年死的人太多了，他一把老骨头也活够了，可是祖祖辈辈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他若是曝尸荒野，怕是死后都入不得轮回。

　　“早知道就让那个不孝子干脆埋了我再走。”老张有些无奈。

　　瓮中的粟米吃到明日就该吃完了，接下来只能等死了。然而蝼蚁尚且偷生，老张突然想到，自己或许还可以去山里头看看，没准能在以前挖下的陷阱发现新猎物。

　　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老张上山巡视了一圈早已荒废的陷阱们，然而一无所获，大旱让山里的动物们早跑光了。老张心道：“吾命休矣。”他步履迟缓地下山，背影比上山时佝偻了几分。在下山途中，老张灵光一闪：“既然我一生都靠山吃山，不如死后就葬于此山，这里连墓坑都是现成的。”

　　老张想到这里又多了几分精神，心中悬着的最后一件人生大事也算是可以解决了。他心想，我等等就回来给自己挑一个最好的坑。

　　老张回到家中，找到了落灰的铲子，卷了床上的草席，连着家中仅剩的小半瓮粮食，一并带上了山。他在回山途中盘算着哪个现成的陷阱适合做他的墓坑。最后他想，既然是他死后长眠之处，怎么能和那些畜生一个待遇。他决定还是给自己重新挖一个坑。

　　老张已经十多年没有自己挖过陷阱了。自从他儿子能干活以来，陷阱一直是他们俩父子一起挖的。儿子身强体壮，有他帮手，打猎事半功倍。前些年村里谁不羡慕张猎户家过的日子？若不是如此，村头的李家也不会把花朵似的闺女嫁过来。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享几年儿孙清福，谁料天意弄人。

　　可惜了，哎，可惜了。

　　老张麻木地挖着坑，好不容易挖了个六尺深、一人长宽的坑。他眼看着差不多了，便将草席扔了下去，自己随即也跳下了坑，想躺下试试合不合适。然而他年纪大了，这坑又挖得太深，跳下去时腰竟扭了一下。老张坐在坑底，此时想起身也起不来。

　　“也罢，不如就躺下试试看吧。”老张缓缓躺了下来，呼吸着泥土的味道，心想，“其实死在这儿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闭着眼躺在坑底，那些曾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从未谋面的父亲，辛苦将他拉扯大的娘亲，为他献祭了生命的阿椿，骗他杀了阿椿的那个道士，他早亡的妻子王氏，还有他的儿子张大宝，儿媳李氏，孙子张小毛。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等他再度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时，已是月上中天。有一个年轻女子声音从坑边传来：“你说这老头也挺惨的，一个人死在这儿，没人埋。咱把他埋了吧。”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他不赞同：“现在路边死人那么多，也没见你一个个都去埋了。咱还是省点力气赶路吧。”女声反驳：“现挖坑埋人是挺费事儿的。可是这老头已经自己把坑挖好，自己躺在里头了，咱也就当做个善事积积德吧。”

　　男声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行吧。就听你的。”

　　顷刻之后，便有尘土落入坑中。张老头突然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现在是以为他死在这儿了，所以要把他给埋了！

　　他下意识想要呼救，让这两个人把他拉上去。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上去了又能如何呢？不过就是挣扎着多活两天罢了。到最后，还是要回到这个坑里来。到时候也未必会有好心人经过此地来埋他来。

　　既然如此，就当是天意吧。

　　张老头躺在坑里，和那天晚上一样，尽力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上的土越积越厚。黄土逐渐没过了他的身子，他有好几次都差点咳嗽出声。可他还是尽量忍住了。

　　张老头这辈子在这座大山里挖了许多个用于捕猎的陷阱。不管多么聪明的小动物，掉进了他的坑就没有出得来的。如今他最后挖的这个陷阱，猎物是他自己，连他自己也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在完全陷入黑暗前，老张心想，在这山里交代了这一生，也算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