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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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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风雪寒。
天微微亮,炭火将将烧尽,剩一盆余灰,和一双整夜未合上的眼。
晨钟响彻长安,李懿用帕子擦了擦脸,一掬清水洗不下脸上的困倦,他知道镜子里的脸憔悴得吓人,也难怪前几日李瑶光不放心,巴巴地跑来一起睡。
瑶光不在,门口候着的宫女自然不是修竹,而是贵妃新派给他的两个宫女,齐刘海的叫秋菱,鹅蛋脸的叫全福,她们身后的小宦官是李懿的侍书,叫全安,与全福是姐弟。
三人瞧着都挺机灵,贵妃特意把他们派过来,栽培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懿也不拒贵妃一番好意,摆出威严十足的架势三言两语敲打了他们几句,若有年迈点儿的宫女宦官在场定能看出三皇子还嫩得很,但这三名宫人不过刚入宫,对一切都充满畏惧,秋菱年纪更小些,战战兢兢低下头不敢言语;全安虽已经跟了李懿几天,对这个闷葫芦似的三皇子也不敢小瞧;全福稳重,恭恭敬敬地领其他两人应下训诫,随后和秋菱一起将早膳摆上,又低头侯在一旁预备伺候李懿吃完,李懿不习惯如此大阵仗:“不必在这候着,都去找些吃食吧,一会儿全安随我去校场。”
全福目露惊讶,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李懿端坐在上,一双筷子四平八稳,眼角余光都不曾投过来,全福便也无话可说。
教导她的碧桃姐姐也说过,三皇子不喜旁人近身。
既然主子发话,做奴婢的自然要服从,何况秋菱这个年纪小些的丫头早上忙着洗漱没能吃饱。
三人出了门也不敢走远,站在院子里小声闲聊,枝头的雪扑簌簌往下落,时常让秋菱吓得肩膀一缩。
全安看不惯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前几天在太医院时也是这般不上台面,慌慌张张让人看了笑话,待要发作时被全福抢先拦下,她从怀里掏出两张冒着热气的饼分给了全安与秋菱。
秋菱当即喜上眉梢,将饼子捂在手里低声问:“哪儿来的?”
全安瞪了一眼秋菱,而后问全福怎么不多留一张给她自己。
全福笑道:“我哪有本事偷留饼,是修竹姐姐说咱年纪小容易饿,正巧厨房有剩下的饼,就给了咱们。”
秋菱捧着饼说道:“我觉得修竹姐姐好。”
“谁给你吃你就说谁好,瞧这点出息,”全安瞪了秋雨一眼,接着又对全福说道,“阿姊,我不饿,你吃吧,早晨修竹姑娘给了我几块芡实糕。”
“芡实糕?”秋菱立刻抬起头,眼里满是羡慕,“那可是个好东西。”
“与你无关,”全安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已经碎成粉末状的芡实糕塞到全福手里,“我吃不完,这半块给阿姊。”
全福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怀里,芡实糕是修竹早上亲手做给七皇子的,七皇子胃口不好,糕点没吃完,修竹便将这些分给殿里几个年纪小的,僧多粥少,她这个弟弟抢不过别人,分明只得了半块,她在厨房外瞧得真真切切。
殊不知李懿在房间里,也将他们瞧了个真切。
昨日贵妃隐约透了个态度给他,今日又挑了这几个仆人来,李懿有意想试试这几个他们的深浅,等他们说完话,李懿才吩咐全安同自己一起去校场。
他们去得早,李懿跑了几圈后其他兄弟才到场,今日的五皇子依旧风风火火,扎了小半个时辰的马步便嚷嚷着头晕脚酸累得慌,教导骑射功夫的陈太傅不比王太师敢真教训皇子。王太师生了个皇后女儿,皇子又如何,还不是自家外孙,打得骂得。
但陈太傅几个儿子都很出息,他有个庶出的儿子,虽寡言少语,一身骑射功夫却不错,得了隆裕帝青眼,收入金吾卫后当上个小统领。
于是陈太傅每天乐呵呵的,与双喜的谄媚不同,陈太傅看起来就是个老好人。
五皇子偷懒他帮忙遮掩,二皇子勤勉他就多夸奖几句,三皇子表现平平他也能找个地方使劲儿夸。
至于七皇子——是个神人——再温顺的马驹被他骑在背上都会暴跳发狂,偷懒事小,受伤事大,陈太傅一连换了几匹马,七皇子次次都被甩下来,险些伤了手臂。见此情景,陈太傅只好放任七皇子自由,成全七皇子一片贪玩之心。
宫内的校场与马场在一处,大历上至王侯,下至平民,均爱马球,包括皇亲国戚中的女人们,她们时常自己组织马球比赛,里头颇有几个马球打得好的,萧淑妃更是其中翘楚。
今日的马场恰好被以王皇后萧淑妃为首的“娘子军”占领,稀奇的是郑修容竟在此列,像她这般深居简出的人,往常是不参与这样活动的。
贵妃这几日身子不适,向皇后告了假,劲敌不在,剩下王皇后与萧淑妃二人斗艳,郑修容身居下座,甘当绿叶。
李懿远远瞧了一眼,挪开眼睛,视线转回来时正对上小胖子的一双炯炯小眼。
李思在瞪他。
“瑶光怎么样了?”李思努力挺起胸膛,弥补个子矮带来的劣势。
“太医说不大好,快不行了,等你去救命。”李懿不愿与这小胖子纠缠,骂不得打不得还说不得,有个皇后娘的熊孩子真招人讨厌。
做为瑶光的至交好友,又有互通信笺的情谊,李思听见这一句“不大好”当即愣住,表情如遭雷击,眼睛顷刻间失了光。
王皇后责罚下人时从不避讳幼子,犯错的宫女太监们被赏鞭子是常事,李思见惯了阴谋与死亡,可惜他习惯的只是不拿下人当人,却没想过瑶光某天也会“不大好”,立刻慌了神,顾不上什么礼仪,扭头匆匆忙忙朝马场跑过去:“阿娘!我要见瑶光!不然见不着了!”
有哭腔夹在里头,听起来好不可怜。
李懿淡然自若,李思这样的一嗓子吼出去,贵妃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
剩下的便是隆裕帝那头。
这两日送入含凉殿的补品如流水,贵妃大方得很,打开大门任由各宫探子瞻仰儿子的病容,生怕有人来晚瞧不上七皇子的最后一面。
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宫里人心惶惶,个个屏气凝神,生怕被挑了错处。前朝也不大安稳,进来边疆小打小闹不断,冬雪如盖,突厥今年存粮不多,故分散成小队上大历抢粮,他们本就是游牧民族,东一枪西一梭,抢了粮食马匹便跑,像恼人的蚊虫,让隆裕帝心烦。
皇帝心烦,皇后也心烦。
隆裕帝有三宝,一是威风凛凛萧将军,往城墙上一杵就是大历不败的军旗;二是一板一眼王太师,手中的戒尺不长眼,实乃五皇子最恨之人;三是倾国倾城玥贵妃,所谓名花解语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玥”是隆裕帝赐予贵妃的封号,贵妃入宫前名叫阿依木,意为月亮般的女儿。
乳名是“月儿”的皇后对此极为不满,偏又不肯落得个“善妒”的名声,自认为忍气吞声,在旁人看来实则在咬牙切齿。
她无心马球,凛凛北风越刮越烈,心头的火气越涨越旺,劲敌萧淑妃句句带刺,墙头草郑修容频频试探,烦心时刻,她的小儿子又跑出来嚷嚷“瑶光不好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后眼尖,瞥见郑修容惊骇的神色,心里暗道一声“有戏看”。
但回纥的狐狸精还是得骂,生出来只小狐狸,把自家儿子的魂都勾走了,合该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皇后牵起儿子李思的手,咬着后牙槽道:“莫怕,我去瞧瞧他。”
“摆驾含凉殿。”立刻有宦官备好仪仗。
接着皇后松开李思的手,一旁的翠影心领神会,上前将这位眼泪汪汪的五皇子劝住。
眼下形势不明,王皇后自然不能让自家儿子踏进含凉殿那龙潭虎穴。
倒是萧淑妃与郑修容紧跟在后,一身红色劲装的萧淑妃幸灾乐祸,只差将“看热闹”三个字写在脸上。郑修容的脸色比起方才的惨白已经缓和了不少,她勉强笑道:“妹妹也想去看看瑶光,这孩子遭罪我心里也难受。”
萧淑妃嗤笑一声:“瞧你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阿依木的妹妹呢。”
郑修容其实是王皇后的远方表妹,听见这样的冷嘲热讽难免臊得慌,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偷偷抬起脸想看皇后的神色,但皇后早就乘上了凤辇,头上的凤钗衔着一缕珠链微微晃动,连背影都珠光宝气;一丈开外是萧淑妃的轿辇,头上火红的绒花像团火焰点燃萧瑟的冬天。
她们走后郑修容终于直起了腰,周遭陆续有位份比她低的秀女们前来攀谈,都是前段日子新入宫的女孩儿们。
她柔声与这些年轻的面孔说着话,叮嘱她们天冷要加衣、炭火烧久了记得开窗通风,一边将她们引往含凉殿。
又在含凉殿外遇见前来探望李瑶光的萧淑妃,其他的秀女们都知道萧淑妃行事霸道,不敢触其锋芒,纷纷告退,溜得比耗子都快,剩下的郑修容不得不在门口与萧淑妃周旋。迎客的碧桃见网里不仅捞着大鱼,连大虾也来了,笑得更是灿烂,一张脸圆得像十五的月亮。
“见过萧淑妃、见过郑修容。”碧桃行礼。
“玥姐姐在何处?”郑修容问,亲昵又自然的语气让身边的萧淑妃嗤笑一声。
“在照看七皇子呢,”碧桃用手里的帕子拭了拭眼角,接着说道,“眼睛都熬红了,圣人也劝过贵妃,但贵妃还是……”
说着便也红了眼眶,变脸是宫里女人手段的皮毛,碧桃的眼泪是假,郑修容的急迫却是真。
“快带我去瞧瞧。”郑修容心里发紧,含凉殿一草一木,哪怕是一片雪花,在她眼里都显得可疑。
萧淑妃不情不愿地跟上前面二人的步伐,暗暗后悔,她原以为圣人会在此,但听那宫女的口气,圣人应该离去了。
碧桃将一行人引至待客的花厅稍坐片刻,自己则去请示贵妃,她刚下去,便马上有宫女上来为萧淑妃与郑修容煮茶,笨手笨脚的模样让百无聊赖的萧淑妃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说来也怪,含凉殿的主人容貌艳丽如牡丹,底下的宫女太监们愣是挑不出一个容貌出众的,包括跟前的这个小宫女,畏手畏脚的模样委实不上台面。
萧淑妃是个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写什么的人,她轻浮的蔑视自然让身边的郑修容也多瞧了小宫女一眼。
与初来含凉殿的萧淑妃不同,郑修容可谓含凉殿的常客,贵妃、七皇子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她基本都能认个眼熟,但这个低头沏茶的小宫女倒是头一次见,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
可惜这小宫女不仅不中看,还不中用,沏茶的手越抖越厉害,茶水从杯里洒出来,溅上郑修容的衣裳,小宫女当即便吓哭了,趴在地上谢罪。
小宫女抬起头,齐刘海下露出一双惊慌的眼和惨白的脸,正是李懿的宫女秋菱。
郑修容自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发怒,不如说,这丫头犯错正合她的意。
“怎么没见过你?”郑修容刻意放缓声音,露出亲切的笑,细长的眼睛弯起。
“婢子原是伺候三皇子,只是他们都去照看七皇子了,才……”秋菱重新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襟,声音细如蚊虫。
“含凉殿里这么缺人手么?”萧淑妃懒懒发问。
“只是最近七皇子生病才……”言多必失,秋菱不敢多言,斟好茶后立刻垂下头退出花厅,留下萧淑妃与郑修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含凉殿的花厅说是冬日大明宫内最美之景也不为过,这儿一年四季百花盛开,却又如素雅洁净如初雪一般。
皆因梁上的藤、壁上的花、墙边的叶以汉白玉雕刻而成,纷繁华丽,缠叶乱藤,栩栩如生,连案上的香炉都是鎏金的莲花,舒展的莲瓣上花脉分毫毕现,巧夺天工。
花厅里任何一样陈设流落民间都能令富豪商贾争破头,寻常宫嫔能有一两件便足以炫耀许久,贵妃待之如寻常物件,又如何让其他人不嫉妒。
郑修容打量四周入了迷,不曾注意到萧淑妃的目光又是何等的鄙夷。
贵妃足足晾了她们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只有秋菱来添过一次茶,萧淑妃耐性差,几口茶喝下肚后,心火越浇越旺,贵妃姗姗来迟,脸上似有泪痕,带雨梨花般楚楚动人。
郑修容见这般情景,自然第一时间迎上去,宽慰的话一句又一句往外冒。
李懿站在花厅外,等三人入座完毕他才进来,恭谨地站在花厅中央,向贵妃禀报今日课业的情况,贵妃的笑里满是忧愁,仍是勉励道:“懿儿真是懂事,若瑶光有你这般……”
见养母落泪,李懿表现却是静静站在远处,呆滞地僵成一截木头,换做旁人,少不了要讨巧卖乖几句,这位三皇子的表现,似乎坐实了先前关于他的那些传言。
平庸,木讷,孤僻,不讨喜……
郑修容等贵妃平复语调后,才款款开口:“姐姐莫伤心,圣人说过,瑶光是大吉之人,必然事事都能逢凶化吉的。”
萧淑妃慢悠悠说道:“是啊,有些病只是看着凶险,我小时候啊,也得过类似的病,脸上起满了疹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了,瞧瞧现在一个疤都没有。”
郑修容仿佛蓄势待发许久,不等萧淑妃再言语,第一次插话道:“我听闻瑶光也是身上起了红疹子?”
“是,”贵妃缓缓蹙眉,“胳膊上、脖子上、胸口上……”
“太医怎么说?”郑修容问。
“太医说擦了药就会好,但瑶光那伤口,擦了药便化脓,化脓后又要重新上药,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贵妃一边擦泪一边幽幽道,“我派了所有人去洗纱布、捣药、煎药,可还是……”不经意间露出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头赫然也有几粒红疹,郑修容如遭雷击,下意识上前握住了贵妃的双手,只是她自己的手冷得像铁,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此举突兀失礼,反倒招来贵妃似笑非笑地一瞥,眼波盈盈中尽是嘲弄,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不等火花炸开,又各自将目光移开。郑修立刻告罪道:“是我逾矩了,贵妃恕罪。”
她惊出一身冷汗,按理说这疹子在座的其他人都应该注意到才对,却无人出言提醒,不仅李懿默不作声,连平日最与玥贵妃不对头的萧淑妃也视若无睹。
贵妃握住郑修容欲要抽开的手,宽慰道:“也是因为替瑶光着急。”
郑修容轻轻点头,垂下眼看着她手腕上的几颗红疹,心想又如何能不着急呢,眼下怕是连隆裕帝都不及自己心焦。
惑儿这孩子做事不干不净,不仅事先没和自己商量,事后也是遮遮掩掩,眼下李瑶光危在旦夕,玥贵妃身上的红疹更是出现得莫名其妙,那两张皮影简直就是她母子二人的催命符。
眼下,唯有仰仗视含凉殿为眼中钉的萧淑妃,这个女人也不负所望,傻傻地用脏水将众人淋了个遍。
“但七皇子这疹子起得也是奇怪,”萧淑妃小声道,“一般都是酷暑时节。”
郑修容自然不会当作没听见:“也并非不可能,兴许这几日游玩时不慎碰上了什么脏东西。”
萧淑妃斜着眼对郑修容道:“照这么说,三皇子与七皇子同进同出,怎么三皇子安然无恙,七皇子却……”
话语忽然顿住,萧淑妃五指合拢虚掩住嘴,朝立在花厅正中央的李懿笑道:“我这人心直口快,三皇子莫往心里去。”
李懿仍旧杵在那儿不吱声,仿佛真成了木头。
郑修容见李懿不搭话,只好亲自圆上这个话头:“淑妃姐姐这也是关心则乱,并非怀疑三皇子。”
贵妃对这刻意的挑拨听而不闻,对萧淑妃道:“幸好懿儿无事,不然百年后我有何颜面见梅昭仪。”
换来萧淑妃一声冷笑:“没有颜面见她的大有人在,自然包括您在内。”
郑修容目光微闪,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萧淑妃不再多言,闲聊了几句后便与郑修容起身告辞,玥贵妃单单只留郑修容小坐,郑修容推脱不掉,萧淑妃乐得见这二人彼此试探,更无意解围,昂首挺胸领着宫女从含凉殿出来,等把含凉殿远远甩开在身后,才冷冷道:“今天又见识到了狐狸精的手段。”
跟在她身后的宫女连忙说道:“您的美貌才情均在贵妃之上,她只是会耍手段而已。”
“多嘴多舌,”不知这话又犯了萧淑妃什么忌讳,她朝宫女冷冷一瞥,“你还不如郑修容会讨巧卖乖。怎么也想拿我当枪使?”
宫女连忙低头跪下,告罪了几声后听不见回音,抬头一看,却见萧淑妃远远走开了,她不得不起身小跑上去勉强跟上步伐,一边暗怪天冷路滑,一面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圣人是乔木,妃嫔们好比菟丝花,宫女太监们则如菟丝花上的槲寄生,比乡野间的杂草都不过。走在前头的萧淑妃不慎打了滑,扭过头朝她怒斥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来扶我。”
她立刻凑上前去搀住萧淑妃的胳膊,低下头乖乖挨训,忽然想起方才站在花厅中央默不作声的三皇子。
圣人是乔木,那寄人篱下的三皇子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