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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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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碧桃陆续送了几卷书来,李懿翻了翻,发现都是河西一带的地方县志,也不知贵妃从何处获得,李懿仔细记下了河西一带的地理风貌与自然气候,粗略绘制下并州的地形图收进行囊。
隆裕帝钦定明日辰时出征,说出征也不准确,只是押送粮草,顺带护送齐王李懿前往并州。
并州想必早已山雪河冰野萧瑟,萧国公催军饷怎催得急,李懿猜前线战事吃紧,听闻秋天□□颗粒无收,屡屡闯入边境打家劫舍。恰好李懿闲来无事,细细分析了□□的形势给瑶光听,又见这七弟表情迷迷糊糊,便不再说,挑了件县志上记载的趣闻讲与他听。不曾想勾起瑶光的兴趣,这家伙惯会缠人,磨得李懿又讲了几个故事,一直到晚膳前。
月落乌啼,含凉殿内燃起幽幽沉香,他们难得一起在花厅用膳,修竹按贵妃的意思精心备下一桌家宴,宴上唯有三人,贵妃见菜肴丰盛,便对侍候在一旁的修竹与碧桃道:“你们也坐吧。”
瑶光从身下抽出两个多余的坐垫给修竹、碧桃,朝李懿那边靠了靠好空出些余地给她们二人,又对李懿道:“修竹与碧桃跟随阿娘多年,阿娘待她们如妹妹一般,三哥见谅。”
李懿自然没有不悦,他知晓修竹和碧桃是贵妃心腹,况且客随主便,他可不敢自居为含凉殿的主子。
晚膳后李懿率先回了房,拒绝瑶光的帮助自己简单收拾完行囊,约摸戌时,碧桃叩响房门送来一卷兵书,她送完书后也不走,让李懿觉得奇怪,碧桃性子虽要比修竹外向,却也不是喜擅作主张的人。
“贵妃还有什么交待?”李懿问。
碧桃笑而不语,眼里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李懿来不及思索自己房间里有什么热闹可看,便见碧桃的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给三哥请安。”
李懿一见这张笑脸就脑仁疼,手指揉了揉眉心,问:“七弟你怎么来了。”
瑶光怀里也抱着几册书,弯了弯眼睛,笑眯眯道:“来你房间里一起温书。”
“我今夜可无暇陪你闲聊。”话虽如此,李懿还是无奈地侧过身,让瑶光过来坐下。
许是觉得三哥要戍边,再不抓紧时间折腾便折腾不到了,瑶光近来愈发爱往他身边凑,瑶光瞥见李懿泛红的手指,便对碧桃道:“屋里有些冷。”
碧桃立刻会意:“既然如此,婢子让人多拿一个炭盆来,再命人备点儿宵夜。”
李懿在书案上拾掇出一块空地,又多点燃一盏灯,推至瑶光跟前,对他道:“约法三章。”
他们二人之间的约法何止三章,三百章都写不完,好在七皇子记性不错,尽管每一条都不怎么听,但每一条都记得个大概:“不吵闹,不提问,不贪嘴。”
“嗯。”李懿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专心致志翻阅方才得来的书卷,卷名《三略》,李懿粗读上略,只觉其中道理幽深精微,令人手不释卷。直到修竹拎着食盒推门进来,忠心耿耿的宫女蹑手蹑脚放下食盒,朝他比着口型,他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见身旁的七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张白嫩的脸映着彤彤烛火,眉眼端正得愈发像个瓷娃娃。
屋里较之先前已经暖和许多,李懿解下身上的裘袄盖在瑶光身上,修竹低声道:“婢子把七皇子背回去吧。”
窗外北风呜咽,哪怕关紧门窗,烛光也偶有摇曳,李懿看了看体格削瘦的修竹,又看了看睡熟的七弟,思虑片刻后提议道:“你再抱一床被褥、一个枕头过来。”
几年前,李懿刚来含凉殿那会儿,瑶光忧心他睡不着,断断续续陪他睡了小半年,蝉鸣声响后才搬走。
修竹知道李懿如今待瑶光比从前好许多,况且外头风大雪盛,她不再坚持,又听得李懿道:“我记得他先前存了被褥和枕头在箱子里。”
修竹原地愣了片刻后,回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会事儿,七皇子主张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不仅在三皇子屋子里备下床褥,还在五皇子屋子里备下诸多玩具。修竹悄声问:“哪个箱子,婢子去取。”
李懿不答话,伸手把滑落的裘袄重新盖回瑶光身上,亲自从箱子里翻出棉被与枕头铺好被褥,修竹这才想起这位三皇子不大喜欢旁人碰他的物件,便默默退出屋子,吩咐宫女拿两个汤婆子来。
汤婆子里面注满烧开的水,藏进被子里可以暖脚,李懿把一切准备好了后才对睡熟的瑶光道:“七弟,醒醒。”
他一连唤了几声,瑶光的眉头慢慢皱紧,眼睛迷迷蒙蒙地睁开一道缝:“三哥?”
“去被子里睡,当心着凉。”李懿对着那双朦胧睡眼说。
瑶光正迷糊着,其实就算他不迷糊,也还是会耍赖:“困,背我。”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耍赖撒娇确实不像话,但他生得好看,娃娃脸大眼睛,再过几年长开后注定要勾走长安大半女眷的芳心,故偶然耍赖撒娇也没什么不妥。
可惜李懿严于律己,这几年来把李瑶光也划进了“己”里面,半是威胁道:“真不起来?”
若平日听他这般问,瑶光二话不说立马起来,毕竟他知道三哥一向说话算话,但此刻他委实不想动弹,今儿起床太早,他眼皮子打架,呵欠了一声道:“还是困。”
李懿继续耐心劝道:“会着凉。”见瑶光还是半眯着眼趴在书案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耐心终于告罄,正色道:“七弟,再不起来我可要丢你进雪里了。”
李懿言必践行必果,但瑶光思及明日李懿就要去并州不知几载得归,李思又搬去义王府,以后宫中又多一个寂寞人,便莫名其妙地闹起了别扭:“背我。”
大概因为他声音里的委屈有几分真切,李懿在沉默极长一段时间后,缓缓转过身、弯下腰、背对着他,语带叹息道:“上来吧,但我不一定背得动你。”
瑶光忽然不困了,惊讶得张开嘴巴,觉得自己瞌睡一觉后三哥变得好像和往常不大一样。
但震惊也不过一刹,瑶光很快就收拾好心情,欢欢喜喜往李懿背上扑过去,李懿这两年光长个不长肉,身量尚且单薄,经不起这么一撞,两人一齐滚到了地上,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摔下去也不怎么疼,瑶光喜欢玩闹,一边笑一边扶李懿起身。李懿被垫在下面,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笑成一团的李瑶光,但好在这样一闹,李懿心情已然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既然清醒了就自己睡觉去。”李懿盯着笑出眼泪的李瑶光。
七皇子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乖乖钻暖融融的被褥里,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惬意地长舒一口气,睡意重新袭来,他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唯独记得等李懿钻进被子里时,把怀里的汤婆子推给李懿,嘴里不忘咕哝道:“明日誓师,三哥早起。”
誓师自然是没李瑶光参与的份儿,他早起送别李懿后再睡不着,懒懒蹲在含凉殿阶前发呆,身上洁白的裘袄衬得他面色红润得像个寿桃包。宫道上来往的宫人不少,有个年纪不大的宫女眼睛盯着这位受宠的七皇子猛瞧,这般无礼自然惹得侍奉在一旁的修竹不悦,但七皇子本人倒是不在意,他瞧着那个小宫女面熟,似是在萧淑妃掌管的毓秀宫当差,小宫女手里捧有一根鞭子,却不是萧淑妃常用的小巧精致的款式。瑶光眼珠子一转,便朗声问道:“二哥今日怎先到校场了?莫不是记错了时辰。”
小宫女入宫不久,尚且不清楚自家主子与这位皇子间的恩怨,以为二皇子真与他之间真有约,便答道:“信王不过才刚到。”
瑶光走过去,脸上带着再爽朗不过的笑意,指着她手里的鞭子说道:“二哥新定制的鞭子倒是好看,恰巧我也要去校场,不如替你拿过去。”
小宫女怔了怔,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连眨了两下,婉拒的话不及说出口,鞭子已经到了这位七皇子手里,她慌忙道:“怎敢劳烦七皇子大驾。”
瑶光自然不可能把到手的筹码还她,叮嘱一句“别告诉淑妃”便跑开了,小宫女没见过抢下人差事做的皇子,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又听见修竹道:“莫担心,七皇子有数的。”总是修竹说得十分笃定,小宫女还是不敢把悬起来的心放回肚子里,匆匆朝修竹行了个礼:“婢子还是跟过去看看。”
校场早早有宫人扫了雪,信王李感牵着一匹毛色如霜纨的骏马在校场里闲闲散着步,他身量修长、气度从容,倒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难怪频频有宫中女官朝他示好,不全因为想巴结萧淑妃。
瑶光手里握着鞭子大摇大摆出现在李感面前,露出八颗牙齿,笑道:“瑶光给二哥请安。”
“七弟早。”李感脸上笑容亦是温和,原本稍显文弱的书生气息,这几年也被鱼龙混杂的朝堂打磨得温润如玉,再凛冽的寒风也吹不散他脸上的笑,哪怕七弟手里握着的鞭子一看便知属于自己,哪怕七弟眼里闪动的狡黠与狐狸别无二致。
他自岿然不动,等一个见招拆招。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李瑶光的招数很直白,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未封口的信,诚恳地请李感捎给李懿。
李感却不接过,他低下头微微端详了李瑶光狐狸似的大眼睛,疑惑道 :“七弟为何不亲自交给三弟?”
李瑶光脸上赧然,踢了踢脚边冻硬的砂土,诚实道:“早晨忙得鸡飞狗跳,故而忘了,用过早膳后才记起来,但眼下三哥恐怕已经出了城。”
“所以?”李感仍旧装作不知。
“所以来求二哥把信托人带出去,”李瑶光道,见李感还无反应,便举起手里的筹码扬了扬,耍起无赖,“方才拾得一根皮鞭,特来归还失主。”
李感终于真心笑了,笑里还有几分无奈,他将书信与皮鞭一并接过:“不知七弟信里写的什么?”
“一副画作罢了,二哥若不嫌,可以拆开看看。”李瑶光长舒一口气,庆幸李感和善,换做太子,恐怕早拂袖而去了。
太子这几年性子愈发古怪,暴戾、猜忌、多疑……连喜爱责罚宫人这一点也像极了隆裕帝,与石氏也早已貌合神离,东宫传出的艳闻一日多过一日。其实不消李懿提醒,李瑶光也是不愿再去东宫的,圣人留着这个太子不罢黜,不过也是为了牵制才学见识更优、母族地位不逊于太子的二皇子。
果然优秀也要遭人忌惮,选择“不学无术”、明哲保身的李瑶光有些同情地看向李感。
误解李瑶光目光的李感笑道:“七弟不必谦虚,为兄知道七弟在画技上有过人之……”待展开信纸,一团团凌乱的线条与豆大的墨点,让他的客套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只在画技上有骇人之处的李瑶光挠了挠头,他真没谦虚,画虎不成反类犬,字面意义再他衬不过。
窥见七弟拙劣画技的李感面有愧色,他从来不喜给人难堪。不同于在含凉殿大闹一通的萧淑妃,李感并不讨厌李瑶光,甚至认为回纥的小狐狸有几分通透,趁此抛出橄榄枝:“我府中有一先生书画双绝,七弟若真有心书画之道,往后可以常来府里坐坐。”
这话半有拉拢意味,若是萧淑妃在场,李感断不会说出这等话;但萧淑妃不在,李瑶光也一向觉得他这位二哥为人不错:“提前谢过二哥。其实这信件虽是我托付给二哥,却并非私下收受,呈给圣人看也无妨。”
李感脸上笑意更真:“多谢七弟体谅。”哪怕李瑶光不说,这封信也是要呈阅圣人的,以免遭到猜忌。
毓秀宫的那个小宫女气喘吁吁赶来了,瑶光粉嫩的衣裳上好几处脏污,想必摔了几个跟头,便宽慰小宫女说:“瞧瞧,我不把鞭子给二哥送来了么?”接着又对李感笑道:“多谢二哥指点马术,鞭子也物归原主,二哥可千万别在淑妃那儿告我的状。”
李感点点头:“自然不会,七弟下次若想赛马,可再约。”
“好。”瑶光见目的达到,也不再逗留,校场里除却皇子们上骑射课,便是金吾卫操练,又或者是宫人们打马球,这三者他均兴致缺缺,便找了个借口告辞。
既可以勉励三哥,又像二哥示了好,还在圣人那儿表了忠,自以为一箭三雕的本事见长,瑶光回程时脚步轻快不少。可巧在太液池边偶遇进宫谢恩的四哥,李惑封永王、开王府、纳侧室,一连串的喜事也没能让他春风满面,李瑶光远远便看见这四哥脸上团团怨气,想来还是在埋怨圣人不公。
但这四哥面上功夫做得不错,对着鼻头和双颊都红扑扑的李瑶光关切道:“七弟竟穿得如此单薄,已是大雪节气了。”
大雪三侯,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并州严寒远胜长安,李惑由衷希望李懿冻死在路上。
贴身穿着兔毛袄的瑶光不知李惑心里藏有何等恶毒的念头,继续寒暄下去:“早晨匆匆忙忙送别三哥,叮嘱他多穿衣裳,反而忘记了自己。”
李惑恍然大悟:“七弟待三哥果然贴心。”
瑶光朝李惑方向多迈了一步,缩短二人间距离,仰起头,言辞恳切:“众位兄长待瑶光也极好。”
他语出真心,因为有个回纥公主娘,身上的一半回纥血统让他再受宠也注定难以继承大统,故而众兄长对他并不如何提防。
可惜李瑶光这难得诚挚的目光无法打动李惑,圣人亲封的永王李惑心底已是一片寒冰,坚若千年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