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雪域女儿行 ...
-
一、沐雪芙
寒冬腊月的天气,整个视野里皆是素静的颜色,沉静如睡。
眉眼精细如画的小女孩,紧紧抓着身边年过半百瘦弱男子的手,仰着脸问,陆爷爷,爹爹为何叫我们来寻雪域圣女?语声纤细柔软,嘴中呼出的热气立马在寒风中绽成一抹冰花。
老人替她理了理光洁绒毛的帽子,爱怜地笑笑,不是雪域圣女,是她门下弟子沐姑娘,圣女如今,怕还在闭关中。
为何要找沐姑娘呢?
因为……老人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抬了眼看满眼的晶莹剔透,白茫茫无边无际,快到顶峰雪域了吧。
看看身后一串串的脚印,又转了头盯着四岁的小女孩琳儿,不愧是南宫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便透着股执着劲,竟一步步走上了这雪山峰顶。
犹自未停下思绪,眼前蓦然出现一位妙龄女子,淡色衣衫,神情间有些倨傲,冷冷道雪域圣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老人笑笑,神色谦和,老朽来寻圣女手下弟子沐雪芙姑娘,还请姑娘引见。
女子冷笑,沐师姐从不见外客,请回。语罢一扬手,眼前凭空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叫人近前不得。
老人正自焦急,忽见白衫的女子盈盈而立,落雪纷飞,她身上却未沾丝毫,眉目间皆是凛冽孤独的美。
她化开眼前的屏障,吩咐前面的女子离开。老人心喜,她毕竟还没忘掉过往,一声沐姑娘还没出口,却听琳儿一边大叫娘——一边快速跑了去,紧紧抱住那一双腿,娘。
雪芙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孩,全然不认得,只是那面容,似曾相识。
雪域明净精致的宫殿,清辉灿然。沐雪芙静静立着,冷颜如霜。南宫杰,他为何不自己来找我?
老人顿一顿,神色衰败,公子他,怕姑娘不肯相见。
雪芙黯然,自他与姐姐成亲,已是四年,四年不曾相见,只怕早已沧海桑田。而她,又该如何对待这一段缘起缘落。
如今,姐姐身受重伤,迷了心志,只怕生命便要危在旦夕,她到底,救还是不救。
清丽的光线冰凉泠然,自她长长的睫毛下滤过丝缕,宛约而美好。只道雪域女子妙手可回春,精于医道,南宫杰不远千里派了人来请。谁会知道,她与他的牵念,竟是那般深厚而紊暗。剪不断,理还乱。
他,亦真是聪明,寻了这一对老小。陆伯她自小便识得的,而这不谙世事的女孩,只怕是他与姐姐的掌珠。如此,便是希望她念在以往的情分,抑或是姐妹的血浓于水,回一趟青州。
她与姐姐,是那般相似,竟致她亲生女儿也将她错认。毕竟,她和四岁,正是蝶飞时节恰恰舞的年纪,而儿时的她……
回忆,如浮世盛开的花。
二、初相见
那年她十岁,虽家族早已没落却也是出身名门,喜笔墨丹青。娘亲疼她,替她寻了画画的师傅,日日教习。
而姐姐雪蓉性好动,年少时便送往凌云山习武,每年归得家一次。
那日,雪蓉返家时,雪芙刚好画了一只雪绒似的猫,伶俐至极,兴高采烈地交到师傅手中。想了想,又向师傅要回来,说忘了画鱼。师傅不解,问她。她一本正经答道没有鱼,小猫会饿坏的。
远远地,便听见一群人的笑声。雪蓉与两位师兄归来。
雪芙抬了眼看,卓尔不群的男孩身着白衣,眉目间依晰有些桀骜之气。临风而立,自是一片片朗朗乾坤,是南宫世家独子,南宫杰。身旁站着师兄宇文达,皆是凌云山小辈弟子中遥遥领先之人。
雪芙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来,他与姐姐并肩立着,如传说中的,一对璧人。
心中惆怅暗埋。
许多年后,她终于懂得,与君初相见,犹若故人归。
三、雪蓉
南宫府,亭台轩榭。
南宫杰依然临风而立的样子,风度如昔。见了雪芙,神情缠绵,千言万语却只是一声雪芙……
她不语,冷冷看他,我姐姐呢?
他有些讪讪,那些日子,纵然他曾无数次去寻她,她却是避而不见,怕是恨意难解。往事皆是错,韶光流水,能奈若何。只得将千万思念埋下,指了丫环霜红领她进雪蓉的房间。
檀香氤氲,落下雾色丝缕。房间依旧是姐姐往时喜爱的格局,精致中不失素雅。窗前有新鲜腊梅,明黄色花瓣晶莹剔透,留下满室沁人的香。想来在病中,亦是无人敢怠慢丝毫。
轻移莲步行至榻前,面容苍白的女子在丝绸被的掩映下更显娇弱,如一抹呵气而成的兰花。
这便是一别四年,不曾相见的姐姐么,到底不如以往绮年玉貌,想是伤重,容颜憔悴了这几许。
轻轻碰到手腕,细细把脉,兀自皱了皱眉,似是脑部受重击,神志不清之象。正拿了银针插准血位,床上女子蓦然睁开眼,起身刹时之间便是极凌厉的招数向她攻来。
雪芙一愣神,已是招架不及,见眼前女子恍若丝毫未受伤般迅捷,嘴里不犹惊叫道姐姐,是我。
雪蓉直如未闻般江漠然身她逼近,雪芙退至角落,这些年于雪域,并未深习于武。况师傅为着她体质,亦多教授些修身养性之道,雪蓉在凌云山也算得高手,她如何招架得住,心念电转,额上已沁出细密汗珠。
自受伤已来,便是这样。南宫杰立于檀木雕花的窗前,眉有忧色。时好时坏,今日还安静得似沉睡中的婴孩,明日便又大发雷霆,见着谁便是狠辣的抢攻。如此,便是琳儿,也不得让她见,只告诉她,娘亲去了远方。
雪芙无语,刚刚若非他及时止住了姐姐,恐怕她已……
南宫杰转头,是心疼的神色,本该同你一同进去,只想着雪蓉正睡着,必无大碍。
雪芙不等他说完,便道,姐姐她,是何时受伤的?
前些日子,宇文达率人偷袭南宫府,在打斗中撞伤。
雪芙低下头,这件事情,她亦曾有耳闻。宇文家老爷与南宫杰父亲同在朝庭为官,前段时间因南宫大人弹劾而入狱,条条皆是大罪,只怕生死难辨,宇文达怀恨在心,亦是情理之中。只是,追根究底,那恨意,怕是四年前就已滋生吧。
他曾对雪蓉有意,她是知道的。
心爱的女人为他人妻,如何不心痛。
四、韶光似水
那年,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节。
午后时分,南宫府的陆伯过来。素来闺中女子不见外客,但毕竟不是豪门大户,端不起那些架子。况陆伯,雪蓉姐妹俩亦是自小识得的,便也未拘虚礼,忙了沏茶。
絮叨一阵子,才是正题。提亲,替南宫家的公子,南宫杰。
雪蓉闻见这两个字,早已面颊绯红,掩了脸进屋去。雪芙一愣神,几欲摔碎茶杯。那些次与他相见,亦只是匆匆一瞥,然而便是那么一瞬,那影像亦如胎记般深深烙印。
未了的情愫,如今,怕是不得而终了吧。
犹自未回过神,陆伯转头见她,二姑娘,还得请你回避一下。
雪芙一赌气,答道,为何要回避,你和娘说提亲的事情就不能让我听么?
陆伯一惊,看看她,似是说不出话来,转而向娘亲。娘亲昔日亦是大富人家的小姐,细细道,雪蓉和南宫公子亦是自幼相识,论人品才貌,南宫公子自是无可挑剔,只是不知雪蓉……
夫人,不是雪蓉,是雪芙。
突地,茶杯摔地的声音清脆而嘹亮,雪芙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不知所措,粉面娇红如桃花灼灼。犹自未反过神来,见雪蓉掩面跑了出去,泪痕未干,满目哀伤,只怕她已,心碎了一地。
思虑良久,她去寻他。
静心湖边,他身如玉树,映得这满目明媚,皆失了颜色。
她有太多不解,或是如愿如斯,措手不及;或是姐姐的哀伤如注,她于心不忍。
他定定地看她,说我想娶的人是你,只有你。
她一愣,一颗心突突直跳,到底不枉这许多年的相思难解。只是姐姐,她……
他携了她的手道,会有法子的,相信我,必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她低下头,心里明白,如他这般出身地位,要说服家人向她提亲,该付了多少心力。
她,是信他的。
成亲的那日,艳红满天,蔓延的喜气如香飘万里。
着嫁衣的雪芙端端坐着,望着铜镜中的娇颜如花。身后的姐姐执着檀木梳子,细细地替她梳头,一下一下,极轻,却仿佛承了千钧的重量般叫人喘不过气来。那似墨玉流光的青丝呵,缠绵于梳间,如长长短短的相思,无法度量。只一瞬,木梳落于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姐姐,她唤她。
雪蓉笑笑,转身端了茶过来,说干坐这么久,喝口茶吧。雪芙接过,清新香气扑面而至,是她最爱的菊花茶。
雪蓉顿了顿,接道喝吧,以后若是想喝姐姐替你沏的茶,怕是没多少机会了呢。
饮下,暖暖的茶香充盈了口鼻,肺腑间甘甜如春。
她低头,见雪蓉拾起了梳子,转身,忽觉如不对劲来,面目间如万千毒虫啮噬,一阵阵钻心地疼。痛痒难耐,惊叫出声,便伸出手去抓,只愈抓愈深,渐渐露出血痕来。
姐姐,姐姐。
雪蓉沉默着不语,竟开始脱她身上大红的嫁衣。是她,是她先爱上他的,他应娶的人,是她。
雪芙惊吓不已,抓着雪蓉的手想要阻止,却终是力不从心,无意间瞧见镜中自己的脸,吓得直直晕了过去。
醒来,恍若隔世。
喧嚣不再,不知今昔是何昔。
雪芙睁开眼瞧见床前的娘亲,哭出声来。
到底,事已成定局,挽回无方。逝去的容颜与情意,如将她抽空,别无滋味。只是,终是不甘心,寻人去打听,南宫府传来的消息,亦只是新婚燕尔,夫唱妇随。她不相信,直到亲眼见着他与雪蓉相携的身影,心似被扎了千疮百孔,再无复合的余地,如那劲风中断了的枝。
万般誓言化为灰烬,心终是冷了。
寻了日子与娘亲离开青州,再后来,娘亲去世,她独自一人,去了雪域,幸拜得圣为师,解毒,复了往日的容颜。
五、窥破
走出暗夜里萧索寂然的房间,园中花弄月影,园中千树万树红梅放,余了一地的香。
昔日,亦是如此月色,清辉如瀑,她在树下静坐,细细数着相思。弹指芳菲,误了这许多时日,只是那情意,如何去得尽。
犹自出神,闻见窃窃的语声。
是……那日的侍女霜红,不犹凛了神,静静听来,只是几句,疑虑顿生。
霜红打开门,纤细的身影,幽幽而入。南宫家素来不苛待下人,况她,是自小便服侍公子的大丫环,更是旁人比不得,独居一房。素□□香,便时时焚着,进屋即是温润柔和的味道,叫人流连。
点了灯,径自倒了水饮下。转身,却是惊了一跳,沐姑娘……
雪芙静静立于暗影里,这才缓步出来,神色如常。微微笑着,怕是吓着你了。
霜红反过神来,强自平静,恭敬道沐姑娘找霜红有事么?
雪芙静静凝视她,如果我所知不假,你是自小被卖入南宫府为奴,父母双亡,无亲无眷。
是。
她顿了顿,接着道忘魂丹,又名魇阑,人食之则精神异常,丧夫理志。只是这些,不知你从何而得知。
沐姑娘,我听不懂。
昨日里你在园中讲的话,可还记得?
霜红一惊,脸色苍白,抬了眼愣愣地瞧着雪芙,说不出话来。
雪芙拿出一粒白色丹药,道你刚饮下的水,可觉得不适,是否心口隐隐作痛了?转头见她额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来,缓了语气,说你也够伶俐,该知道如何做,这是解药,你将忘魂丹的事细细讲来便是。
良久的沉默,只闻得灯焰旺燃的毕剥声响,如嘤嘤哭诉之声不绝,渐渐垂下绛珠红泪。
夫人受伤时只是昏迷,神经并无大碍,只是……后来在她饮下的药中放了忘魂丹,才迷了心志。
雪芙强忍着惊怒听着意外的缘由,冷冷问,是谁?
是……公子吩咐的。
一颗心似要裂开来,为何?
公子,曾经与一位青楼女子有染,夫人杀了她,还说,要声张出去,毁了南宫家的名声。
雪芙怔着神,良久无语。青楼女子,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子,他便要让雪蓉如此度过余生么?果然,好狠的心,要知道,还魂丹本无方可解。兀自一声冷笑,曾经为了他伤害同胞妹妹,惹得娘亲亦是不认如此阴毒女儿的姐姐,竟是如此下场,何谈她那场痴心,终只是错付。
六、离
锦被柔软,雪蓉安睡的样子娴静而美好,如一幅仕女图。
南宫杰静静看着,眼神邃远。闻见雪芙进来,转身,嘴角上扬成完美的弧度,雪芙……
雪芙却不看他,径直走到雪蓉榻前,看看她,捱好湖蓝色绒被,脸上静如止水,瞧不出丝毫表情。
南宫杰上前,行近她身畔,正欲开口,冷不防剑从她手中伸出,直直抵入他胸口。他愕然,低低地唤她,雪芙。
她抬眼,一双静幽如湖的眸子定定地瞧他,仇恨几欲喷薄而出。终是不忍,手一松,剑落,只划出一道淡的血痕。
到底是爱多。
恨比不过。
转过头,面色沁出的哀伤便如秋日的细雨,绵延无尽。
南宫杰却是不明所以,问她。她低声缓缓道,我都知道了,姐姐的病,忘魂丹。声音极细极轻,却如千担巨石般重重砸在他心上,几欲窒息。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到底,还是有今日。
她看着榻上她如今唯一的亲人,忽地冷笑开来,昔日因她而恨,今日亦然,她和他,终是隔了山万重。
是我没用,硬不下心来杀你。
清峻的男子良久无言,颓然跌坐在檀木椅上。
雪芙静漠,既是如此,你还寻了我来有何益,罢了,罢了,如今言多又有何用。仔细瞧瞧榻上的女子,毕竟,血浓于水呵,她已无法,如昔日那般恨意重重。姐姐,枉我们自称伶俐,却始终未堪破一个情字。
轻轻地抚了抚她面颊,姐姐,我带你离开,可好?
南宫杰静静看着眼前玲珑的身影,眼神惆怅而绵长。浸了这许多年的沧海桑田,心如杜鹃啼血,一粒粒碎了开来。贪婪地凝视着即将离去的女子,地千万年时间无垠的荒涯里,他将再一次在咫尺的距离错过她。他最爱的女子,沐雪芙。
她丝毫未察觉他的神情,径自带着雪蓉走出去,一路逶迤,莲步姗姗。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竟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七、殇
马啼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遗留的尘土,飞扬如雪。
坐在雪芙前面的雪蓉似是久未出行,随着耳旁的风驰电掣,发出如孩童般咯咯笑声。
雪芙恍若未觉,疾行许久,身后青州城早已隐没不见,脑中犹是前日的情景挥斩不落。心中疼痛丝毫未减,只奋力挥了马鞭。
突地被雪蓉的笑声唤醒,抬头看前方。日影衔山,血红的颜色如水一般涨满整个天空。又想到南宫杰的脸,忽如忆起什么般,觉出不对劲来,直愣了愣,即调转马头往回赶。
只离开几个时辰,便如此了么。雪芙直直盯着眼前,不知所措。
南宫府挂满白色绸布,内间燃了烛火,莹莹生光,满目皆荒凉。
一颗心冷下来,南宫杰他……不,不会的。一步步缓缓行进,似脚上有千钧重量,几叫她动弹不得。
出来的,是霜红,红肿的双眼,哽咽着声音叫她,沐姑娘,公子他……走了……
她一惊,连着表情亦僵硬起来。全身冰冷如置身冬日的湖水里,结满了冰花。似劲风中枯黄的叶子,几翻辗转便再也经受不住,一点点被撕碎,落下一滴一滴的血来,滴滴挣扎。
不,不会的,他上午还好好的,怎么会。
她不知道,他中了宇文达七日断肠之毒。强强相斗,两败倶伤,如今,便是七日之期已满,若未将毒转移他人,则心碎而亡。
她不知道,他寻她来,望她不计前嫌,接走雪蓉。
不知道,他让霜红演了场骗局,只让她恨他,从此,不再牵念。
更不知道,他千里寻她,是要瞧她最后一眼,她是他生命里,最重的挂牵。
霜红过来,递给她瓶内红色的丹药。这是前些年,姑娘毁容的解药,是……公子与夫人相处这许多年换来的,谁知,今日竟用不上了呢。停了停,拭去颊上泪意如倾,公子曾嘱咐,这药不必拿出来,只是,霜红自作主张,算是给姑娘一个念想吧。
雪芙接过,心中犹是那张不曾离去的面孔,栩栩如生。
倒是雪蓉,睁大眼睛瞧着弥漫的白色,用手抚着绸布,幽幽地唱起了歌,红颜远,相思苦,几番意,难相付,十年相思百年渡,不斩相思不忍顾。
雪芙静静听着,十年相思百年渡……低下头,鞋尖上蓦然绽出一朵水花。
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