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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局(已修) ...

  •   聂秋倒是干脆地甩手走了,贾陵昌却整场婚宴下来都没什么好脸色,阴着一张脸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还是被最疼爱的三儿子哄着提醒了之后才勉强挂上笑去应付客人。

      聂迟这么一提,聂秋便放了手中的含霜刀,系了金色流苏的暗红刀鞘轻轻拍打在檀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引得聂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聂秋的手往那柄名刀看了过去。

      这斩. 马. 刀足有四尺长,看似与聂秋收敛低调的做事方式极不相符,其他人或许是不知道的,但聂迟毕竟是聂秋的养父,再如何昏庸糊涂,也知道聂秋可不是看起来那样一副佛陀般的慈悲宽厚,他和他那位出身西域的师父一样,只要动起手来,可都是毫不留情的。

      他曾见过聂秋出手。

      二十多人,被那柄长刀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内切成了看不出模样的几团血肉。

      特意在白衣外罩了件玄色长袍来遮挡血污的青年将手腕一翻,含霜刀上的血珠尽数洒落在地,溅开一片火树银花,发出雨打芭蕉般的清脆声响,而他的指腹抵住刀柄,推刀入鞘。

      聂秋转过头,看见聂迟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便和往常一样,向他露出一个和和气气的笑来,聂迟却看得明白,那笑意分明未及他眼底,只剩一片寒凉,“父亲,已无事了。”

      只要是稍微有些经验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他杀人如饮水,没有丝毫的犹疑。

      作为正道表率,这副屠戮人命的样子自然是不能轻易让其他人看见。

      要不是偶然见到,聂迟估计还被蒙在正道向外展现出的那个只会念叨着待人以善的表象里,而实际上,他这个收养而来的四子,不仅仪态上乘,刀法上也是罕有敌手,动起手来又是狠厉干脆,若说天下有谁能与聂秋一战,估计只有魔教的那个几乎不曾露面的教主了。

      说起来,天下人的心思确实奇怪。

      江湖中传言聂秋嗜杀成性,武功路数狠辣至极,竟没有几个人相信,而传言聂秋借自己的皮相靠爬别人的床,才获得了今日的地位,此等无根据的话却是很快便传开了。

      聂秋惋惜道:“他们不明白,连父亲您也不明白?”

      聂迟便叹了一声,“贾陵昌未向我聂家施压不就说明了一切吗?那人是如何混进来的,贾家已经着手彻查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聂秋,你的做法还是太过激了,你作为天道所眷顾之人,要时刻记得自己渡人济世的成命,在外也莫要辱没了我聂家的名声。”

      聂秋沉默了几秒,应道:“我知道的。”

      他实际上并不是凭着一头热血,像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受害者一样离开的贾家。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林兄暂且不提,林渡的妻子他不知是何种身份,不过,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该知道在贾家闹事是什么后果,而她那时表现的模样,明显是受人挑唆了。

      聂秋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继续留在贾家可能还会引出一系列的事端,虽然不知道背后的那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但提前抽身,大抵是他那时候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

      那个贾陵昌,心思深沉,也没有被他这番举动激怒,并未追究他的贸然离场。

      但这些东西不必与聂迟商议。

      聂迟已经老了,他原先就不精明——不然也不会使聂家愈发没落了,老了之后便更糊涂,前几年连勾搭贾陵昌的小妾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虽然没得手,但也称得上是个丑闻了。

      昏庸糊涂是其次,幸好聂迟的胳膊肘还没往外拐,聂秋毕竟在聂家也生活了二十余年,为聂家清除阻碍,扶持聂家重登四大商贾世家的首位,这些用以还人情的事情他还是得做的。

      聂秋唯一没有想通的是:贾家婚宴的后,那个他耻于说出口的传言流传得更广了,说书的、写话本的,因此赚得盆钵盈满,不少闲人奋笔疾书,写信骂他,可惜那些信多半都没有传到聂秋的手中,在进聂府之前就已经烧毁了,而正道各方势力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表态。

      照理讲,他作为正道表率,理应树立一个光明磊落、玉洁冰清的形象,而各方门派也确实是努力维护了这么多年,但最近这件事却不大对劲,就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将他剥离出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仔细思考一番之后,聂秋竟有些哭笑不得。

      无他,这几年来,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挑不出哪个更恨他。

      先是魔教,长期以来魔教的人对他是又怕又厌恶,不留余地,抓住一切机会除掉他。

      再说各大门派,一开始本来是他们先想出的法子,让聂秋成为正道表率,来稳定正道的高尚形象,维持寻常百姓对正道的崇敬,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些人早就成为老一辈的了,新上任的人自然对聂秋就心生不满,觉得自己门派比聂秋更适合成为正道的门面。

      接着是商贾之家,之前已经说过了,他们比起道义更重利,本来就只是碍着聂秋的身份而不好开口,要是聂秋被人陷害,他们肯定会隔岸观火,即使要推他一把,他们也不介意。

      就比如贾家,倘若贾陵昌真的对聂秋抱有善意,他绝不会让那姑娘在贾府停留片刻。

      最后是朝廷中人,不论是官员或是皇亲国戚,基本上都觉得聂秋作为“天道眷顾之人”的名号辱没了当今圣上真龙天子的身份,皇帝又从未对此表态,所以更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么一想,他现在的处境还真是进退两难。

      聂秋送走聂迟之后,自己从树下挖出了一坛酒,寻了个凉亭,对着一轮弦月独坐。

      聂家家规严苛,他自幼被要求品行端正,仪态得体,青楼是从没去过,赌坊没进过,连酒也不曾喝过几杯,然而今晚竟起了饮酒的兴致,便挖出了聂迟多年前埋下的那坛酒。

      四望皎然,冷冷清清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小童立在远处的回廊中,静静等候,青年低垂了明朗的眉眼,拍开酒坛子,如瀑黑发从耳后滑至脸侧,然后被他随意地一呼气,吹开了。

      可笑至极的是,纵然他没干过勾引人的事,这么多年来,时刻谨言慎行,要端正仪态,然而,就因为这张由未曾谋面的父母身上得来的一张脸,就要被污蔑成那个不堪的样子。

      聂秋嗅着那股缠绕在他鼻息间的淡淡酒香,沉重的心情却没有改善半分。

      聂迟走时,提醒聂秋,十日后的祭天大典可不能马虎对待。

      祭天大典四年一次,聂秋已经参加过两次了,第二次还是由他来主持的。

      所以,即使举行祭天大典的过程极为繁琐,要身着沉重的祭司服饰,还要准确无误地诵出那长达二百零三个祭词,但他还是能够有条不紊地完成的,这一点聂秋从未怀疑过。

      但这一年的烦心事一件紧跟着一件,谣言一过就是贾家的宴席,宴席风波一过,紧接着就是祭天大典了,哪有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巧合,让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做出那些事的人,很明显是冲着聂秋来的,他不相信祭天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那人会忍住不对他出手。

      聂秋着实不想赴这鸿门宴,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大典必须由他主持,所以,无论他愿意与否,这祭天大典他都非去不可。祭天大典本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届时,不仅各方势力都会前去观看,连寻常百姓也能够站在远处眺望大典的举行,人多眼杂,难免生出事端。

      这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聂秋暗暗地叹了一声,将酒杯递到唇边,仰头饮下杯中美酒。

      辛辣刺鼻的酒水顺着喉咙滚进了腹中,像把生姜在伤口处摩挲了一遍似的,是火辣辣的疼,聂秋不由得呛了一下,手腕颤动,便有大半的酒从唇边滑落,蜿蜿蜒蜒,一路沿着脖颈向下流淌,很快就隐在了松散的衣襟后,瞬间将他胸口处的那片布料浸得里外都湿透了。

      酒这东西实在奇怪,聂秋的皮肤虽然被这夜色浸染得发凉,体内却是滚烫至极。

      聂秋不善饮酒,也不解其意,他的身体愈发滚烫疼痛,意识便跟着愈发清明了起来。

      酒坛摆在石桌上,安静地与他对望,他瞥见其中的酒水未有半点波澜,却映出了一轮弯如雕弓的弦月,嵌在夜幕中,将周遭的星宿都照得模糊不清,于是聂秋恍恍惚惚地抬眼望向那轮高悬天际的明月,霎时间脑海中浮现无数个有关于月亮的传说,又停留在其中一个上。

      晚风困顿,惹得廊角的小童呵欠连连,偏又不敢惊扰了他,只好不断地揉着眼睛。

      等到了后半宿,这府中也就剩了侍卫为了振作精神而低声交谈的声音,小童终是抱着那盏纸糊的灯,一脚跌进了梦中,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唯有聂秋还清醒着,坐在那凉亭中。

      聂秋坐了一宿,未曾合眼,第二日却绝口不提那夜的事,专心准备祭天大典去了。

      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内只能饮石上泉水,食山间野果,大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圣上亲自挑选出的婢女便服侍聂秋更衣沐浴,从发顶到发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制成的梳子妥帖地梳过几遍,然后用簪子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聂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帮他抹平衣角处的褶皱。

      镜中的人,神情冷淡,眉眼却似青山如黛,盛着一汪盈盈的春水,眼波流转,又好似生出几分勾人的意味来。他望着镜子,作出他平日里常挂的那副笑脸,镜中的人便也翘起了嘴角,友好地向他露出个笑容,却只是浮在那层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未曾触及水底的暗流。

      很快,从头顶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缀满了繁复而不显臃肿的饰物,走两步便叮当作响。

      聂秋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的时候很不习惯,毕竟实在太沉重,连带着步伐都不太稳,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已经能够暗地里使了巧劲去分散饰品的重量,倒不至于站不稳脚跟。

      他脖颈上缠着一根红绳,那根红绳穿过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将其悬在了胸前。

      这身为大典所准备的服饰,虽然缀满了走两步便叮当作响的饰物,但布料大体却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丝的红线在袖口衣角处滚了几层复杂的祭典纹章,称得上是繁中有简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铜镜,铜镜敲打着他的心扉,一股脱力感猛地向他袭来。

      他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和聂迟端坐在一众乌泱泱人群之间,聂迟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句“看见了吗,今后站在那里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时的热气落在耳廓上,聂秋听得出他话中带着沾沾自喜的意味,尽管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却令聂秋有一瞬间感到反胃,他侧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没理会聂迟的话,但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见台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戏,台下的人图个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着对永生的渴求,稍显年轻的那位皇子则面无表情。

      二十岁那年,聂秋遂了聂迟的愿望,成功登上了那台子,他是临时被要求上去的,手忙脚乱,甚至在上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在一群人面前踉跄了一下,被老祭司不动声色地托了托,才低着头站了上去。这时候先皇身体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聂秋当年看见的那位皇子来亲手操办的,他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过此时注视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几年来,他大概是最抵制让聂秋成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然而,天生异象,民心难违,他不得已只好让聂秋在这次大典顶替那一个年老的祭司,自己则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不论是各方势力还是寻常百姓,都说聂秋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才成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聂秋自己愿不愿意得这个便宜。

      聂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也有过怨愤,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只当自己是局外人。

      他将魂魄从那具躯壳中抽离,就像其他人那样,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躯壳沦为局中的一枚棋子,被那张精心编制的网缠得越来越紧,最后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便也无处可藏身。

      他吐出一口浊气,将含霜刀递交给婢女,自己则被牵引着坐上了轿。

      前路短暂,凶多吉少,但聂秋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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