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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梦魇 ...

  •   步尘缘收回四鬼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残影。

      她看到步尘渊和背着步尘容的中年男子安全进入宅邸后,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一斜便要软倒在地。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却是步尘渊将她轻轻扶起了。

      他顾及着自己浑身是血,就只用双手托住步尘缘的两臂,说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步尘缘倏忽间觉得有些安心,她摇了摇头,稍稍将身子的重量放步尘渊肩上,免得他的手臂受不了重量而拉大伤口——她仰起头看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恍恍惚惚间,竟是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瞧见那低垂的眉眼,“辛苦你了。”

      步尘渊的身子一僵,低低说了句“无事”。

      此时其他人已经招呼着把步尘容送进了屋,郎中也跟了过去,倒没几个人注意他们。

      步尘缘眼前逐渐能看清的时候,念及步尘渊身上也受了许多伤,便轻轻推开了他,“等郎中替小妹看过之后,我就叫他也来为你医治伤口。”

      步尘渊的手悬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放下了。他眼中情绪复杂,却是被垂下的眼睑给遮了去,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朗月似的清明,他下意识地用上牙咬了咬下唇,说道:“不必了,我身上所受的都是皮外伤,你去看小妹吧,她身上的伤很重。”

      他如此推拒,步尘缘便不好再提。

      “我一会儿去看你,”步尘缘忽然皱了皱眉,右手掩住嘴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她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角残留的血迹,继续说道,“现在我先去看看小妹如何了。”

      步尘渊所驱使的厉鬼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的,必须得赶紧回到矮楼休养生息。它这时候正巧从一树繁花枝头上掠过,阴冷潮湿的大风卷起了洁白柔软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树上落下,步尘缘顿时嗅到了浓烈的花香,倒是把令人心情沉重的血腥味给遮去了许多。

      红衣少年的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虚虚贴在她耳侧,宽长的外袍袖子沿着他手腕滑下,温顺地落在了臂弯处。那绣了金丝的红袖一展,正好是把那些要落在步尘缘头上的花瓣给挡了去——枝头繁花下,眉眼深邃的少年郎将头微微一低,说道:“不用。”

      “不来看我,也行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虚弱,在风声中渐渐地听不真切了。

      ……从那之后,步尘缘每次见到白色的花,就能想起他这句话,和那时候的神情。

      步尘容忽然吐出一大口血,醒了过来。

      她疼得泪花在眼里打转,但被她硬生生地忍住了,而其他人见了却差点流下了眼泪。

      别的不论,那个原本有着一双灵动的浅褐色眼睛的少女,大半张右脸被撕裂,伤口深可见骨,只是轻轻一动,步尘缘就能清楚地看见只剩了红色肌肉的那半张脸之下的森森白色,而她的脸上,俨然也只剩下了左眼,右眼眶中一片空荡荡。

      见了这一幕后,许多人已经侧过脸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在步尘容醒之前,郎中已经为她上好大半的药了,步尘容的手臂、小腿处全是伤口,所幸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从伤口的深度来看,至少也要大半个月才好的了了。

      蘸了药的白布缠上了步尘容的右脸,她不敢动,又躺在床上,左眼竭力地向其他人看了过去,一个一个地念道:“缘姐,连师姐,清师哥,小合师弟……”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眼见着已经有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弟子小声抽噎了起来,步尘容正要出言安慰,郎中却是已经把布缠好了,在她鬓角处系了一个很是好看的结,她那只灵动的眼睛便滴溜溜地一转,脸上显出点央求来,“也谢谢郎中先生了,我这些伤应该不影响我正常进餐吧?”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郎中本也很心疼,听她这么一说后,把手边装了瓶瓶罐罐的盒子一合,冷淡道:“清淡为宜,甜食少吃,三餐喝药。”

      步尘容哀嚎一声,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

      那原本要哭的几个弟子见了她这副模样,倒是扑哧一声,破涕而笑了。

      步尘缘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先前背着她的那个中年男子适时地从一旁走过来,郑重地向步尘容一抱拳,“实在抱歉,若不是我执意请求你们来替我村里人驱鬼消灾,或许……”

      步尘容在一个弟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倒不怪那人,说道:“村长,错不在你。”

      是了,这中年男子就是封雪山附近那个小村子的村长。步尘缘一开始没看清,等到后来仔细一看便认了出来——想来,若是不认识的人,步尘渊是不会贸然让他进入步家的。

      步尘容醒之前,村长已经向他们复述了一遍今日所发生的事情。

      那鬼,步尘缘早就打听过了,不是什么厉害的恶鬼,步家随便拉出一个弟子都能解决了,所以才放心让步尘容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哪想得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

      而从村长的口中,步尘缘和众弟子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步尘容一去,掐诀算卦,点血布阵,摇铃招鬼,这三项之中没有一个出了差错的,那只滞留在村中的鬼很快也被她解决了。

      步尘容很是热心肠,不仅驱了鬼,还和村长兜兜转转,又把整个村的风水瞧了一遍。

      她止步于村口的小溪边,朝里面一指,说道:“我刚刚来的路上仔细看了看,这条小溪正是封雪山脉之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哪条河流。”或许是步家宅邸下的瀑布流下的。步尘缘何其了解她,知道她肯定是想这么说,到了嘴边,想着不该暴露宅邸的位置,就又改了口。

      步尘容俯下身去用手拨了拨溪水,清凉的感觉在夏日里格外诱人。

      不过她还记得要在天黑之前回到步家宅邸,嬉耍了一会儿后便要辞别了。

      村长挽留道:“不如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

      “我要在天黑之前到家。”步尘容说,“下次再说吧,谢谢你啦!”

      步家是天相师一脉,只会窥天机,或是招鬼驱鬼之法,像那些在江湖里轻功很好的大侠,却是步尘容乃至步家弟子们很羡慕的那类人,因为步家人除去了步家的秘术之外,几乎是毫无可以用来防身的能力,所以只能尽量行事低调,不引人注目。

      于是,步尘容从封雪山到小村庄,来回都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脚走,自然得提早离开。

      因为步家已是帮了他们许多次了,又从不收报酬,村长就执意要送她到封雪山脉脚下,步尘容推辞了几番后,还是应了下来。

      她生性开朗,又喜欢和人攀谈,有人陪着当然很开心。

      路上,步尘容闲来无事,又给村长算上了一卦,随即惊讶道:“你阳气很重,八字硬,身体应该会很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上很久。”

      村长沉思道:“确实是,虽然我所住的地方附近经常闹鬼,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遭此劫难过。”

      说着说着,已是走到了封雪山脉的脚下。

      他们二人分别之后,村长就开始往回走,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一声惨叫,他瞬间听出了是步尘容的声音,便吓了一跳,当即跑了回去,在分别的地方不远处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步尘容,步尘容满脸惊慌,一见他靠近,便喊了句“别过来”。

      “我那时就没有过去。”村长脸上尽是悔恨,他说道,“那时候临近黄昏,本来天气是很热的,我却忽然觉得浑身冰凉,眼睁睁地看着她半张脸被撕下,右眼也……”

      许多弟子已经听过一遍了,却还是觉得一阵寒意也从背后升起。

      步尘容喊完那句话后,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精致铜铃,使出全身力气向地上砸去——若是常人,这么做是绝不可能砸烂铜铃的,然而步尘容天生力大无比,她朝地上狠砸几次后,那铜铃竟然硬生生地被她砸碎了,碎片嵌进了她的掌心中,步尘容却不觉得痛。

      因为她的脸颊和眼睛更痛,痛得她嘶声惨叫起来。

      步尘容恨声喊道:“通邪!”

      她面色凝重,声音如古庙敲钟般令人定神,一时间竟难辨男女。

      铜铃摔碎的那一刻,空气中的冷意骤然淡了下来,好像那厉鬼变得虚弱了许多,随即又是一股腥臭的风从山顶上刮下来,瞬间便卷走了残余的森冷气息。

      然后一切便归于了平静,好似之前的都是村长的幻觉。

      村长犹豫了几秒后,咬了咬牙,还是跑了过去,将无法动弹的步尘容背在了背上。

      他找不到步家的宅邸,原本想将步尘容先带回村中疗伤,第二日再送她回去,步尘容却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差点从他背上滑了下去。

      “带我回去。”步尘容神志不清地说道。

      “我要回步家,我不能在晚上留在外面……”

      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次,最后才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村长不知道步家到底在哪里,又不敢贸然将她带回村中,只好背着她,在这封雪山脉上兜兜转转。山中曲折,步家宅邸附近又施了阵法,普通人便找不到通往宅邸的路,他在山里走了许久,脚上都磨出了血,都没有找到路,倒是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身边阴风阵阵,冷得他直打哆嗦。
      一开始很冷,后来就渐渐地没有那么冷了。

      步尘缘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打开了步家的宅邸,山中恶鬼都循迹而来了。

      只有少部分的小鬼还在村长和步尘容附近滞留,幸好村长的阳气重,它们也只敢远远地瞧着,却没有靠近。

      然后就是步尘渊出宅邸寻人,跟着血迹找,这才找到了他们二人。

      步尘容一开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等到村长说完后,所有人将视线投向了她,似乎是想等她解释当时怪异的行为,她才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步尘容的矮楼,她刚做完这个动作后,二层的门就忽然开了,却不是其他人招鬼时,狂风从里面向外吹,将门吹开的那种响声,而是“吱嘎”一声,就好像只是把门锁取了,本来就没关紧的木门一失去了桎梏后就轻轻地开了的声音。

      “缘姐,感觉到什么了没有?”步尘容转向步尘缘,问道。

      步尘缘摇了摇头。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才是奇怪,步家的矮楼,二三层都是住了他们所驱使的厉鬼,白日里还好,晚上阴气重的时候更多的则是起了禁锢的作用——而步尘容招了鬼,那二层里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

      步尘容向自己脸上一指,“是它。”

      要是说寻常的鬼,步尘容招出第二层的鬼便能与之抗衡。怪不得步尘容到最后甚至只能硬撑着身体使了“通邪”之法招出第三层的恶鬼,因为攻击她的厉鬼正是第二层的那个。

      步尘缘的脸色这才变了。

      步家百年,从未出现过这种事。

      铜铃不仅是可以用于驱鬼,还可以招鬼,镇宅。

      镇宅驱鬼,就好比仲叔每日做的那个一样,是必须得用在祠堂里呈上九十九天的铜铃才能唤起其他铜铃的应和。而招鬼,学艺精的弟子招鬼的时候无需摇响铜铃,只要修炼到一种程度之后,心中便有一个铜铃,要想招鬼之时,心里的那个铜铃就会无声地响。如果拿着真正的铜铃招鬼,一方面是引人注目,容易招人抢夺,另一方面却是比无声招鬼更稳妥安全。

      步尘容在招鬼驱鬼方面并不擅长,所以只好摇铃招鬼。

      再者,她驱鬼之后便已经收回了自己所招的厉鬼,厉鬼召回后,若是没有驱使者的同意,是不可能自己出现的。

      按理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

      步尘缘转向身侧的一个弟子,念着他的名字说道:“你送村长去找个只有一层的矮屋住。”

      看着他将村长引了出去后,步尘缘又对着其他弟子说道:“你们也回去吧。”

      其他人纷纷散去,郎中在给步尘容看完伤势之后就去看仲叔了,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步尘缘和步尘容两个人。

      步尘缘问道:“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细细一想,若是铜铃碎了,要是其他人能让二层三层照常解封,那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步尘缘是看着她练步家秘术的,自然知道她从没有成功地无声招出过鬼。

      那么,步尘容刚刚没有铜铃,是如何使二层的门打开的?

      步尘容了然一笑,她抬起手臂,把手掌朝向步尘缘。

      她手心里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像之前敲碎铜铃的不是这只手似的。然而引人注目的是,那上面却还有几个极其明显的三角,颜色和铜铃的颜色竟然差不多。

      “缘姐,我敲碎铜铃的这只手片刻间就好了,碎片嵌在肉里,已经拿不出来了。”

      她轻轻说:“我现在就是铜铃了。”

      步尘缘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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