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孟春不知是几更睡的,早上是被屋外的吵嚷声惊醒的。阿奶黄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哟,傻妞你姐呢?”
孟巧仰着小脸认真的更正:“阿奶,我不叫傻妞我是孟巧。”
黄氏见不见俩个大的,咧着嘴就着孟巧道:“你姐昨天来带了很多东西。”
孟巧兴奋起来,用手指扳着:“糕糕、花布布——”才说了两个,她就觉得有点不对,突然摇摇头说,“没啦,没啦。”说完跑到灶间去看哥哥做早饭了。
孟春穿戴完毕,就出了西屋,叫了声:“阿奶。”然后又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阿奶,别人叫傻妞我没有办法,嘴生在别人身上,但你是孟巧的亲阿奶。”
黄氏讪讪的瘪了一下嘴:“我知道你跟你死鬼爹一样是个有能耐的,不像你阿爷和你二叔,你奶是一个苦命人呀,有出息的儿子偏偏先我而去。”然而开始又要呜咽。
孟春很是无奈 ,她了解她阿奶的作风,只要她出趟门,她不拿点东西是不会走的。于是转身去了厨房,勺了一小汤碗盐给黄氏。黄氏腆起笑容,呵呵地边说边往外走:“就知道你有能耐,都说你耍大刀的样子虎虎生威,胜过许多小后生哩---。”话似乎还在,人已经出了院子。
孟锦已经做好早饭,三碗白粥和一碟腌制的白菜是用菜油浇过的很是亮眼。
孟锦朝外面了一眼:“阿奶,来过了?”
孟春点点头。
“今天我去山里看看。”孟春一边吸着粥,一边含糊的说。
“我跟你一起去。”孟锦说,“先生已经给我们放假了。”
孟春看了看坐在她下手,认真喝粥的孟巧。
“我就去转转,大冬天的山上不一定有猎物,你把家里的鸡鸭都喂了,把它们昨晚下的蛋捉了。对了,你先帮小妹把头发梳了。”孟春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夹了一小筷腌菜,慢慢嚼着,“真香。”她满足的用手擦了擦嘴,拿起曾经是父亲的瓜皮小帽,往头上一扣,有时候出门或在家不一定非要戴上这顶并不美观的帽子。不顶帽子对于孟春来说也并不十分合适,有时候头一偏帽子就要歪过去了。但是在娘亲过世那段最无助的日子,恰是这顶帽子如父亲存留的温度一般一直似一双有力的臂膀,让孟春坚韧着前行,如今她已经习惯这顶帽子带给她的力量。
孟春从门背后拿上她的狩猎工具,一把足有她身量高的铁叉,一头是尖叉另一头是三角叉,这也是父亲留下的,父亲在做镖师前应该也是打猎好手,因为小时候常听父亲自诩他独自在西梧山打野猪的事,这件事父亲给他讲过很多遍也给娘讲了很多遍,娘听时总是两眼闪闪崇拜的看着他的夫君。她看着这把铁叉,怔怔地想她那时侯听父亲的陈年烂芝麻的事,自己是一种什么态度呢,一定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孟春吸了吸鼻子真想自己的爹娘呀。
今天的天气真好,一改昨日阴寒的样子“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孟春突然想到这句诗,这种时节,吃饱喝足了要是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就像诗人说的四肢百骸都是舒畅的,孟春本不是一个勤勉的人,父母俱在时,跟父亲学武跟母亲念书做女红,也总是打科插诨,幸亏父亲虽然有时有些不着调,但是打起她来也真够狠,这才让她堪堪在拳脚功夫上略微有些造诣。
冬天的西梧山树木尽枯,万物都在自然的安排下归于静默,整座西梧山似乎只有孟春脚踩落叶的“咔嚓,咔嚓”声,真好,这空旷的山野,因为这声音,让她觉得安心而勇敢。深冬腊月,已经鲜少有人上山,何况时节已将至新春。孟春也不敢走得太深,心想:今天是不可能有收获了,就打算捡些柴火回家。当她放下铁叉去拾捡地上的干树枝时,突然窜出一只灰兔,孟春眼疾手快,敏捷纵身一扑就把兔子逮住了。她用绳子将兔子的四肢捆绑住,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又胡乱在附近拾了一小捆干柴,背起干柴拎起兔子拾起铁叉满意地下山去了。
兔子很肥,孟春利落的把兔子给收拾了,王缇缇进来的时候,地上正放着剥了皮的兔子和一盆血水,孟春手上还沾着血,缇缇两眼放光,眼神钦佩近似神往。
“ 阿春,你好能干哦,会捉兔子还会杀兔子。”然后,用纤纤玉指戳了戳去了皮的兔子。
孟春斜睨着看了她一眼:“你一个乡坤小姐,不要老是出来逛悠,在家描花绣草才是正经。”说完吩咐孟锦打水洗手。
“其实只要我家王胖子不在,我还是可以帮你一起去抓兔子的。”王缇缇道。
“你有这样的机会吗,你爹和你娘,你在他们任何一个眼皮子低下消失不超过一个时辰,你娘就会找到我这里来。”孟春洗完手孟巧已递上一条干毛巾。
王缇缇看到孟巧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春阿,我瞧着阿巧的咳疾有好转迹象,我上次说的那个羊胡子老头不错吧。”
“这个羊胡子老头确实不错,自从吃了他夫开的方子,小妹这个冬天咳疾好转多了,我这趟出去用这方子又抓了几副药,但愿明年春天的时候不再犯病。”
王缇缇在孟春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那铁叉,打算用手试试,她扫视了她们姐弟三人,也许觉得自己拿这个比较费劲的样子,惹她们姐弟笑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春,你有空了教我练功吧。”
“练功,你要修仙么,我可不会。我只懂一些强身健体的皮毛功夫。“
“阿春,我说过的,我以后还是要去游历江湖的,我可不会相夫教子。“孟春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圆润的、一脸飞扬的少女,银红色缎面棉袄配齐腰儒裙,简单的梳着一对双螺髻,双螺髻两端各佩一只晶莹珠花,因着她讲话时一顿一顿的脑袋,轻轻摇晃着。
孟春已经不止一次听过王缇缇说去游历的事,每次总觉得她的想法和志向非常不可思意,一个养在乡野的富家小姐怎么会有这样深邃的愿望。自己以后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呢,把弟妹养大,然后找一个稳妥可靠的男人,生几个孩子。她可不想去游历,孟春只想稳妥的过活,跑镖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种现状。
“哦,对了,你以前问我爹田地的事,我听我爹昨天在跟阿根伯说,以前你爹的地,你阿爷和你二叔不要种,村里收起来了,看你年纪小又是个姑娘,本打算先让你种一亩试试,看你把你家屋后的那二分本是荒着的地打理的挺活泛的,打猎出镖又不输男子,就把那三亩田地都退还给你。”
“真的。”孟春一提田地的事就来了精神。“缇缇谢谢你,真好。”
“现在叫我缇缇了,刚才没正眼瞧我一眼。”王缇缇抱怨道。
“我不是怕你娘吗。“
“你不用理她,她就是一个这一带最凶悍的母老虎,不过我要走了,怕连累你。“说完拍了拍孟春的背,风一样的转身跑了。
孟春把背回来的干柴收拾了,又把去了皮的免子用清水洗了一遍,拿到厨房。孟锦已经开始在烧水,孟巧坐在小矮凳上吃昨天买来的糕点,看见孟春进来,伸手让她咬一口,孟春也毫不客气,咬了一口:“嗯,阿巧吃过的就是香。”孟巧咯咯地笑着。
“阿姐,刚才缇缇姐说,里正大人他们真打算把田还给我们了吗,那我明年可不可以不念书了,反正先生说,他年纪太大了,最多明年再收一年学生,多读一年也无益,我明年跟你一起种田,空闲的时候我们像春明嫂嫂她们一样养蚕,那样你就不用出去跑了,你出去跑镖太危险了。”孟锦平静地且一脸正定的说。
“不行,如果先生不教了,就把你送到镇上去,爹娘都说你是读书的料,你是我们家的希望。”孟春一语落地。
“可是镇上的束脩更多,那样我不能天天回家,现在至少我还能帮你做顿饭”。
“这个不用你操心,这些困难难不倒我。”孟春一语铿锵有力。
孟锦不敢再多说一句,他怕再惹她姐生气,娘过世后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孟锦那时候,死活不肯去念书,孟春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孟春见他软硬不吃,看看倔强的弟弟,又看看咳地满脸通红的妹妹,又因母亲的丧事精力憔悴,全身好像被抽出了所有真气,软软的摊到在地。孟锦从没见过飒爽的姐姐这样骇人的境况,从此再没提过不读书这件事。
孟春把洗净的兔肉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在烧开的沸水里滤一遍,把肉从锅里捞出,把锅里的水去掉,接着用酱油黄酒闷烧。
孟锦此刻做着称职的伙夫,见姐姐不再说话,知道姐姐是不会同意他放弃读书的。一个农家供养一个读书郎有多不容易,何况自己失怙失恃,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有多难。他唯有暗暗决心,定要读出一番天地,来回报阿姐。
肉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阿巧双手攀着灶沿,“阿姐,好香呀。”
“阿巧,你等一下,肉烧好了,给阿奶家送去一碗。”
“姐,我不去,阿奶叫我傻妞。”孟巧拖着长音撒娇道。
“阿姐,阿爷阿奶这样子,我们还该孝敬他们吗?”孟锦很是茫然。
“这样也是对我们爹爹的一种念想。”孟春想起自己的阿爷和阿奶很是一阵无力。
孟锦听了这话突然明白:“好吧,那我送过去吧。”他一边往灶眼里塞柴,一边说,“姐,爹爹和娘知道我们的,一定知道的。”
“那我跟哥哥一起去吧。”阿巧也跟屁虫的应到。
“我们的阿爷阿奶无怜悯不体恤我们,我们三人自娘走后,他们并不比一个外人强,兔肉我们有余可以给,但是不必为了孝敬他们就从自己口中抠扣下来。 ”孟春同弟弟道。
“姐我知道,虽然先生教我们孝经和仁义道德,但是很多事情是要我们看事情的本质的。阿爷阿奶二叔自我们初到这里避我们如蛇蝎,娘过世时还是里正大人和阿根伯、春明嫂嫂他们帮忙张罗。阿爷阿奶二叔他们在娘灵堂前坐着,不时嚎哭几声。姐,我知道,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干。现在你跟阿坤哥他们时常出几趟镖,阿奶以为又可以像爹爹在时那样,慢慢救济他们了。阿爷和二叔太懒了,连庄稼都懒得伺候,这样他们每次的收成都比别人差好几成。”
孟春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对于祖父一家的无力感更甚。
“明年清明前,如果里正大人他们把这三亩地给我们,一年可以种二季水稻,晚稻割完还可以种油菜小麦。我看村里他们干农活只有农忙时活累点,其余农闲时间,偶尔要锄草施肥,我还有时间出几趟门的。”孟春一边用锅铲搅动兔肉一边说,“这屋子爹爹在的时候也隔时翻修,就是以前没打算住人,屋里什物也没有,过完年把西面后半间整理一下,给你弄个屋子 ,买一张竹床再让村口的老木匠给你打一套书桌板凳。”
说话间兔肉已经出锅,孟春用高脚碗满满盛了一碗让孟锦端过去。小尾巴孟巧拽着哥哥的衣角也跟着过去了。
孟春站在门口,暮色四合,冬天的夜色来得特别快,已经不见不丝余辉。
孟锦带着孟巧走在村子的小道上,阿爷、阿奶和二叔住一起,他们的四间大瓦房矗在村子的最东边,其实离孟春他们住的小院也不远,也就是隔了四五个农舍和一条不宽的河,阿爷他们的房子在一条小河的对岸,要绕过那个石板桥,那条清澈的小河静静的穿过整个西梧村,把村子分成东西梧和西西梧,而连接东西的只有这个石板桥。这条河叫什么孟锦不知道,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到这个石板桥下面的那个叫大埠头的地方洗衣裳 。天色已渐暗,河埠头已经没有浆洗衣物的妇人,平日喧闹如市的地方此刻静穆而安祥。
孟锦带孟巧进阿爷他们院子时,院子很安静,孟锦知道他们应该在吃晚饭,孟有水正在“吧嗒,吧嗒”抽气,这个大家长应该对今晚的吃食有意见,二叔家几个小的却急急地扒着饭,二叔和二婶两个不约而同的看向他们。
黄氏看见孟锦手里的碗,眯眼笑:“这是啥?”
“哼,大姑娘上山像个什么样子,我老孟家能饿死她。”孟有水一边数落一边见黄氏接过孟锦手上的碗,还未放妥就伸手用筷子夹了一大块兔肉开始嚼吧。
孟锦看了看一大家子争抢那碗肉有些不知所措:“阿奶,我家碗不多,上次给你盛盐的碗和上上次野鸡肉的碗,我是要拿回去的。”孟锦侧头看了看自己的阿爷,他经常骂自己“小畜生”,此时却没有顾及他们。
二婶有些讪讪地放下碗筷,从灶间拿来两个碗给孟锦,孟锦接过碗:“阿爷阿奶二叔二婶你们慢吃,我们走了。”
几个抢肉的小屁孩连头都没抬。二婶把他们兄妹俩送到门口,二婶张氏名秀荷是前村张寡妇的幺女,因上头哥嫂刻薄,本想着孟家虽然公爹是出了名的懒汉,孟启海有个能耐的大哥在前,也不至于懒到哪里去,谁想嫁了才知道孟启海于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年有大伯帮衬日子也过得也殷实,可自从今年年初大伯不幸遇难,家里两个男劳力更是有借口发懒:“ 你们看我儿子启良,那个短命的,劳碌了一辈子,还不如我们这些安贫的长命有福享。”“ 我哥就是不认命,命里没有的富贵铮来了,命也没有了,不如安平乐道的我哟。”
张氏站在门口,精瘦的身体,在冬天的夜里格外单薄,犹如风里的一株芦苇又似无依的浮萍。张氏回头看着自己的四个儿女,大女儿孟娇有一张同黄氏相似的脸,一张脸常年透着委屈、爱占便宜又爱较劲,十三岁的小姑娘尽是一副扭捏模样,下面两个九岁七岁的小子,倒是模样周正人也懂事,只是已到了启蒙的年纪,家里不兴读书,也只能成天在外面撒野。底下一个五岁的小儿子被黄氏养成了娇蛮无理的性格。张氏回身望着大伯家两个已远去的孩子,心头无名的涨满嫉妒,老话常说田地人家的好,儿女自家的好,可是张氏竟然觉得大伯家三个孩子,即使是出生时因为在娘胎里憋久了,脑子有点迟钝的阿巧都比自己的孩子强。
孟巧牵着孟锦的衣衫,一跳一跳的走过石板桥,孟锦说,我们走的快点,阿姐肯定摆好饭菜,等我们吃饭了。
果然,阿姐已在小木桌上点上了一盏小油灯,一大盘兔肉放在桌子中央,孟锦去灶间放好碗,和孟巧一起去院子的水井边打水净了手。三人方一起围着桌子吃饭。
兔肉肥而鲜美,孟巧吃的很欢快,又加了一碗米饭。“小弟,今天腊月廿五,今年虽然爹娘都不在了,我们三人也要过个好年,这样他们才放心。明天我去镇上,富贵楼有酒席,我去做帮工,顺便把上几次做帮工的工钱结过来,多买点肉,还要买鱼,瓜子花生也不能少,然后去阿根伯他们的年糕坊里,多买几码年糕,我们三人也要过个丰盛年。”
“阿姐,今年我们大年初一还能吃赤豆年糕吗?“孟巧眼里闪着晶晶的希望。
“当然,赤豆上次隔壁的张婶子给我们好几斤,阿巧就等着吃吧。“孟春看看自己的弟弟和妹妹,“阿姐不会裁衣,今年来不及托人给我们做新衣了,明年我早点去镇子上找绣娘去做。”
“阿姐,我的衣服挺多的。”孟锦说。“ 明天我带阿巧去夫子家帮他打扫打扫,后天我们收拾咱家。”
“明天我还要买点猪油,屋后面那块地上种的黄芽菜现在已经卷心,黄芽菜年糕拌猪油,想想小舌头中也要掉下来了。”
孟锦看看自己的阿姐,他已经没有了父母先后过世后的惶恐,他觉得跟着自己的阿姐,即使粗茶淡饭,日子也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