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时春》长安月倚楼

1、归来

　　这一觉像是睡了一辈子似的。
　　赵宛有些累，她忽然觉得这样睡一辈子也挺好。她似乎认识了很多人，但似乎只是孑然一身。她只是颗被家族送进皇宫的棋子，也是被皇上束之高阁的木偶。
　　赵家显赫百年，哪怕赵宛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却依旧可以被自己的父亲送上皇后宝座。这样的皇后，也该落得老死宫中无人问津的下场。
　　母仪天下——这是多少女儿家做梦都不敢想的位置，却被赵敬炀给了自己家最不得宠的女娘，甚至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婢女，根本不是什么淮阳县主，宰相发妻。赵宛有些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她没有力气了，她知道有人在她平时进补的参汤里下药，她的时日不多了。
　　这辈子就像走马灯一样从脑海里闪过，十六岁风光大嫁，十里红妆，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可是皇宫才不管你从哪里来，这里比任何地方都需要夫郎的宠爱，哪怕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围着他转，你也得咬碎了牙让他看见你。赵宛知道，蔺鹤庭是最不待见她的，因为这个位置本来应该属于苏贵妃。
　　也许苏彩芸很快就能成为新的皇后了，赵宛这次连讽刺自己的笑容都不愿意给了，她从不争宠，因为比母猪上树更不靠谱的是依靠皇上的宠爱，更何况皇上是蔺鹤庭。他甘愿自去棱角，像一团泥似的被赵家拿捏，任由赵家作威作福，让他们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皇上养的一条狗，而她，是赵家的女儿。
　　东窗事发那天，赵宛被宫人锁在瑶华宫，身边的侍女太监通通拖出去活活打死。只是在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赵家上下将近四百口人，不论嫡出还是旁支，弱冠的儿郎全部问斩，未出阁的女儿都沦为官妓，剩下的老弱病残不是在狱中死去，就是在发配边疆的路上。浩浩荡荡将近百年的赵家啊！赵宛觉得浑身冰凉，她感受到生命如同沙子一般从掌间流走。
　　蔺鹤庭终于拔去了这颗卡在他喉咙上的毒刺，他会是一个好皇帝。赵宛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此时已经是初冬了，她看见一行秋雁向着南边展翅高飞，阳光好极了，可惜却再也无法洒在她的脸上。
　　赵宛闭上眼，该走了。
　　政和五年，赵氏因病薨逝，帝大恸，追封为慧明皇后，葬于定陵。

　　“娘娘，娘娘？您快醒醒，到时候晚上错了盹儿又该嚷着头疼了。”
　　小宫女叽叽喳喳的声音让赵宛叹了口气，当真是奇了怪，这时候了，还有人来叫她？不是早就被蔺鹤庭拖出去打死了吗？
　　“娘娘，您怎么还愣着啊？”年轻的宫女未施粉黛，有些情急的催促着，“您快起吧，待会儿雀儿回来了，您可得好好吃药。”
　　棠棣？赵宛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认得这个宫女，苏贵妃拼了老命往瑶华宫塞了个眼线，却不想一场动荡让这些宫人死了个干净。她靠着软枕半坐起身，打量了一番内室——这是……哪儿来的这么多人？赵宛仔细想了想，也闹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是什么日子？我瞧着外头的日头大了，”赵宛没有接过棠棣手上的茶碗，拿过床边的团扇轻轻摇了摇，她临终的时候已经要烧炭取暖了。
　　“娘娘，”棠棣看她没有接过茶碗，笑容不禁敛了不少，但随即又道，“前儿不是刚过了端午吗？哦，是奴婢忘了，您身体抱恙，没去宴会上。您不知道，清美人的长公主不过堪堪三个月，皇上喜欢的紧呢。”
　　“哦，既然本宫没去，怎么你知道的那么多？”赵宛依旧没接过茶碗，反而含笑看着棠棣的眼睛，“莫不是从哪儿听来的跑来和本宫学嘴？”
　　长公主？赵宛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回到了三年前，也就是刚刚入主中宫不久。父亲嘱托她把一个奶嬷嬷指给长公主，她只当是一件小事。却不想几个月后却出了意外,那奶嬷嬷抱着小公主坐船游湖，双双溺死了。清美人一病不起，没有几日也跟着去了。赵宛终于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可一切都晚了。她不懂大人的尔虞我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让她害死一个小孩子。从那时起，赵宛再也见不得小孩子。
　　“娘娘，奴婢……”棠棣刚想辩解什么，却看见雀儿端着药走了进来，急急从她手中抢过药碗，“娘娘，您的药来了，趁热喝才有药效。”
　　“好大的胆子啊，”赵宛摸了摸发尾，懒得正眼瞧她，这药的味儿再熟悉不过，本来以为是蔺鹤庭下的旨意，可她没想到这碗药这么早就端到自己这儿来了，“为什么不回答本宫的话？”
　　“奴婢知罪……”棠棣急急忙忙跪下，手里的药碗滚烫却不敢放下，只得死死咬住嘴唇，“前儿奴婢遇上了清美人宫里的姐妹，忍不住说了两句，刚刚娘娘问起，奴婢就忍不住讲给娘娘听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赵宛没有搭理她，招了招手让雀儿走近，“你之前在哪里伺候，本宫瞧你是个手脚勤快的。”
　　“回娘娘的话，”雀儿欠了欠身子，“奴婢之前是在先勤太妃宫里伺候的，先太妃辞世后，奴婢就被周尚宫指过来服侍娘娘。平时近身都是棠棣姐姐伺候，奴婢手脚愚笨，不能服侍娘娘。”
　　“先勤太妃带出来的人不会有差，”赵宛拍了拍雀儿的手，“你伺候本宫梳头更衣。”
　　“娘娘，让奴婢……”棠棣刚想说些什么却对上赵宛带着愠怒的双眼，喏喏地继续跪在一旁不敢再出声。
　　赵宛看着镜子里的容颜，不禁抿着唇笑了。明明应该是最好的年华，却被像鸟儿一样关在这金子编成的牢笼里，她突然有些怨恨，倘若老天开眼，再早几个月，或许她就不会嫁进来，不用这辈子都耗在皇宫里。不过，既然重来一次，也算是老天眷顾，哪怕三年后赵家必然抄家问罪，她也要为自己搏一条好出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娘娘，奴婢梳好了，”雀儿替赵宛挽好了云顶髻，她拿过一旁的首饰盒子，“您瞧瞧您想戴哪只簪子？”
　　赵宛择了一支喜鹊登枝花样的珠钗，拿起口脂抿了抿，却不敷粉。她本来就生的白皙，若是再涂粉，配上鲜红的唇脂，活生生跟见鬼了似的，“雀儿，你是个手巧的，以后就由你为本宫梳头吧，首饰发簪也都由你保管，除非本宫，”她瞥了眼跪在地上已经颤颤巍巍的棠棣，“旁人不得过问，雀儿，替本宫更衣。”
　　“娘娘……奴婢知错了，”棠棣从小就跟着苏芸，几乎没吃什么苦头，加上她能说会道，新来的小宫女小太监为了讨好她甚至要叫一声姑姑，却不想被屁打不出一个的雀儿下了脸子，“娘娘，您生奴婢的气奴婢无话可说，还请娘娘以凤体为重，把这碗药喝了吧，这是皇上特特嘱咐太医院为娘娘调配的。”
　　“本宫嫌太苦了，”赵宛换了一身檀色云锦宫装，戴好披挂，斜了她一眼，“既然你说是皇上嘱咐的，那你就去找那位太医让他给本宫换个方子。”
　　“娘娘，良药苦口……啊！”棠棣还想辩驳两句，那碗药就被掀翻了，洒了她一身，虽说不烫，却足够狼狈，棠棣几乎立刻红了眼眶，“娘娘，奴婢知错了……您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娘娘……”
　　“你是苏贵妃送过来的人，本宫收下你是不肯拂了她的面子，也知晓你是从贵妃还在娘家的时候就一直服侍的老人儿，”赵宛接过雀儿递过来的帕子，慢悠悠地擦着，“苏贵妃人好，待人素来温和，却不想把你惯成了这副模样。目无尊卑，口无遮拦，苏家书香传世，难道家里的奴才个个都是你这样的不成？真真让人笑掉了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