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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柏林苍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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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啊。”
白马探在方桌前屈膝坐下。
“就你一个人?”他问。
“真是抱歉啊。”对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斟了一杯清酒给白马探:“那家伙今天要替同事顶班,没办法来了。本来他还很期待的,毕竟是饭啊。说起来——”
对方看了看白马身后,疑惑的问:“你也一个人啊?”
“嗯,据说是索尼的邀请。”
“原来如此。”对方点了点头,拉过放在座位一边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算不上崭新,甚至可以说有些陈旧的蓝光碟片从桌子上推给白马探:“那就拜托了。”
“这是?”白马探拿起碟片,放在手中看了看。
“请务必帮忙,请大导演签个名啊,白马。这可是朝山珍藏的碟片。”
那张碟片的包装上赫然印着艺术字体的标题《别了,上海》,顶头罗列着一整排的奖项,柏林的金熊图标,奥斯卡的小金人剪影,戛纳的金棕榈树叶。
“我明白了。”没带包的白马探将这张典藏版的蓝光碟放在一旁,然后问:“你那位朋友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小田切?”
“还真让你猜对了。”小田切英二笑道:“他说:无论怎样,也请坚持下去。请转告普赖姆罗斯小姐,请她签名时一定要写上这句。”
小田切英二一面说着,白马探一边从大衣内侧的暗袋里抽出原子笔,在纸巾上记下了小田切转告的那句话。
“他叫什么名字?”写完最后一个笔画,他抬起头,问对面喝着生啤的小田切:“现在喝酒没事吗?我记得你一会还要开车回警视厅吧。”
“朝山祯介,那家伙的名字。至于这个——”他举起啤酒,贴在脸上,“一会我的新同事开车经过这里,我搭他的车回去就行了。”
闻言,白马探也不再多言,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阻止了小田切续杯的行动。
“没想到啊,你竟然和名人结婚了。”半杯生啤下肚,小田切敞开了话匣子。
“还没结婚,更正一下。”
“哎?”小田切瞪大了眼睛:“怎么会?!现在大家都在传你已经和好莱坞的美女导演结婚了呀!”
“没那回事。”白马探矢口否认:“倒是你,什么时候换搭档了?”
小田切英二是白马警视总监老部下小田切敏郎的侄子,和小田切敏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同,英二从小就十分出色,无论是学习还是体育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个性也格外的正直,对伯父小田切敏郎很是崇敬。以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后,被分到了东京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虽然现在仍是一名普通的刑警,但大家都知道他前途无量。这不仅是因为他是警校毕业,更是源于他任职后表现出来的无比出色的工作能力。
而他和白马探则不仅仅是旧识的关系,托现在越来越发达的科技的福,在小田切英二工作后,遇到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经常会咨询求助于高中生时期就有名侦探之名的白马探。
前几年,白马探回国时,也协助过小田切破案,他记得那时小田切的搭档一直是一个叫朝山的刑警。
白马探记得,那位朝山刑警异乎寻常的嫉恶如仇。事实上,如同小田切这样从小立志当警察的人,都对罪犯充满了憎恨与愤怒,但朝山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他的愤怒更像是将自己置于受害者亲属的立场,对罪犯所表现出的那种情绪。因而,朝山的工作态度总是带着一股极端固执的狂热劲儿,不将犯人绳之以法誓不罢休。
“朝山是个好警察啊!但是,在现在的警视厅里,这样的好警察是行不通的。”小田切有些沮丧的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啊,白马。像我这样的,还有朝山,只能在组织和刑事诉讼法的束缚下艰难的追捕凶犯啊。带着项圈被勒紧脖子的猎犬,只能一无所获呐。”
那个时候,解决掉案子后,小田切请白马探吃饭时这样对白马探说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小田切苦笑:“是那个家伙主动请求调遣了。说着‘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做算了’这样的话,这个家伙自己去了长野那边补了离退休留下的空缺。”
白马探没碰生啤,倒了一杯热茶,抿了一口,说道:“换搭档的事,是你自己说的。”
“哎?”
“‘一会我的新同事开车经过这里,我搭他的车回去就行了’——你是这么说的。”
“啊!”
经白马探这么一提醒,小田切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不经意之间将信息透露出来了。
“真是的!”
他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不过,真是奇怪。”白马探说。
“什么?”
“你的搭档,朝山自请下放的事。因为你的缘故,我跟他接触过几次,感觉他不像是会轻言放弃的那种人,尤其是——”白马点了点手边方才被自己用作便签的纸巾,说:“会让自己喜欢的导演为自己写下这种话作为鼓励的人。”
听到白马探这么说,小田切却反常的没有附和,而是说:“你会有这种疑惑很正常,但是这种疑惑来自于你并不清楚朝山最近的情况。”
“是吗?”白马探饶有兴致的问。
小田切放下已经空掉的啤酒杯,说:“没错。虽然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好,但是,说起来朝山也着实让人同情。本来大家还很羡慕他,能有一个那么年轻貌美的未婚妻呢。可没想到,那个女人早早的就勾搭上了自己的上司!现在怀了孕,有了依仗,就想踹掉只是备胎的朝山,去和那个只是有钱和社会地位的老男人结婚。”
“那个老男人,应该已经结过婚了吧。”白马探一手支着下巴,将满上的茶杯递给小田切。
“可不是。换做是任何男人,都不会轻而易举的咽下这口气。可是那个女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在朝山都已经同意了解除婚约的情况下,这个女人连求婚戒指都不肯归还!”
“的确很过分。”不同于小田切英二打抱不平的气愤,白马探始终表现的很冷静,“不过,朝山先生有打电话过去好好和对方谈一谈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朝山打了很多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接。因为怀疑对方故意不接电话,所以借了大家的手机又打过,还抽空去过她住的公寓,可是都找不到人。问了房东才知道,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早在好几天前就退租坐着豪车离开了。”
“是吗?”白马探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喂!”小田切英二一看白马探的表情就知道他大概是在想什么了,“你这个推理狂,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我只是在想,朝山那个未婚妻——叫什么来着?”他问小田切。
“理绘,三木理绘。”
“我是说,三木理绘出轨的对象大概是议员,知名企业家这种人吧。”全然没有理会小田切的“你这个家伙,问这种人的名字做什么,这种人的名字光是说出口都会觉得肮脏”的抱怨,自顾自的说:“看你的反应,应该是我们两个都会认识的那种人。”
听完白马探的话,小田切英二整个人都呆住了。
“看你有所顾忌,不敢说出口的样子……”白马探拿出手机,登上雅虎翻了翻,笃定的说:“应该是正在参加议员选举的企业家,而且支持度很高,我说的没错吧。”
小田切英二露出一丝苦笑:“真不愧是名侦探!”
“是恭田嗣郎。”当那个名字离开他的嘴唇时,他如释重负,“我担心你知道了会有负担,毕竟你们白马家一直支持着A党啊,恭田可以称得上是这次A党参选的种子选手。”
“你多虑了。”白马探笑了笑,父亲可不是那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人,“话说回来,既然对象是恭田,那三木理绘登堂入室的可能性很低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听说过恭田这个人,贫寒学子出生,能爬到这种位置可见野心和手段都不缺。这种人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情人和还未降世的孩子和能给自己的仕途提供助力的太太离婚的,新闻若是报道出来,他就是自毁长城。”
白马探上个月就从叔叔和父亲那里得知了恭田嗣郎,听父亲的评价语气,应该是一个颇具野心,并且十分善于见风使舵的人。
而他的妻子,恭田丽子,则是出生于和歌山县的一户人家,虽在当地谈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家境富裕。在恭田发达之后,嫁给了他,婚后致力于慈善事业,是一位广受称赞的慈善家,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一直以来,支持妻子事业的恭田也靠着妻子的名气,收获了不少选民的好感。
“你也说了房东太太看见三木退租坐着豪车离开,我猜大概是被恭田派来的人接去某个地方了。这样,他就可以平安的渡过选举期,就算是孩子出生也可以不着痕迹的解决。”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的很有道理。”
“这有什么,不过是很多名流解决私人问题时司空见惯的手段罢了。”
这种事,比起埃尔莉知道的那些美国和英国上流社会不为人知的丑闻来,压根算不上什么。
因为小田切英二还有工作,需要回警视厅,两人吃完饭便在饭店门口挥别了。
刚刚看着载着小田切的警用丰田消失在路的尽头,口袋的手机就开始嗡嗡作响。白马探拿出来一看,是埃尔莉的短信。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简讯,他哭笑不得的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国技馆。
说起埃尔莉,她今天完全不在状态。
一大早,她就被讨人厌的电话铃声吵醒。等她接起电话,却发现还不能对着来电人破口大骂,已经足够让她郁闷的了。
“早上好,主席。”她按下怒火,和这位好莱坞身为犹太人的电影协会主席周旋起来。
对方为了欧罗巴的《黑天鹅》女主角而来。
打电话给埃尔莉不过是为了让埃尔莉还人情而已,他在上上届奥斯卡争夺战中力挺埃尔莉,帮助埃尔莉蝉联了最佳外语片。
她不过是推荐了一个会跳芭蕾的小姑娘给《黑天鹅》的导演罢了,还是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培养出来的,不是挺合适的嘛,至于为什么奥格登先生会突然成为该电影的投资人,她就不清楚了。
更何况,那个同为皇家戏剧学院校友,名叫艾琳,担任过她处女作女主角的金发小姑娘实在太迷人,当初她在剧场里看到她演的奥菲利亚时,脱口而出一句:圣母玛利亚。
那是她短暂的人生中第二次感觉自己见到了天使。
“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利文斯顿。”他毫不客气的说,直白的让埃尔莉放弃对艾琳的支持,以保证娜塔丽波特曼能成功拿到角色:“你知道一个犹太的最佳女主角对我们民族而言有多重要。”
埃尔莉翻了个白眼,说出口的话语却还是不急不缓:“我倒是觉得一部最佳影片更有影响力。我想你应该知道辛格的。”
念出这个名字时,埃尔莉明显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放缓。辛格是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犹太人,但这并非埃尔莉的重点。重点在于,辛格是犹太作家中唯一一个还在用意第续语,这门犹太人的语言写作的作家。
“我对那个小鞋匠们的故事十分感兴趣,所以我就抽空去拜访了一下这位伟大的犹太籍诺奖作家,我也没想到辛格先生对我的改拍计划十分欣赏。”
她故意顿了一下,发现对方并没有开腔的意思,便知道他上钩了。
“黑天鹅只有一个角色,还是个非犹太的角色。”她摆开架势,诱惑着:“辛格先生的故事可就不一样了,我打算在德国的那一段,和老人的镜头全部采用意第续语。”
对方的呼吸绵长而缓慢,埃尔莉露出果然不出意料的笑容,接着说:“起码要选用数十个犹太演员,会说意第续语的,纯正的犹太人。主角也是,那位老鞋匠,表演的好绝对能在最佳男主角的小金人上刻下姓名。”
“但这必定是外语片。”主席说。
“怎么会呢?”埃尔莉故作惊讶:“老鞋匠的儿子移民了美国啊,二战之后颠沛流离的老鞋匠被实现了美国梦的儿子接到美国后可还有很长的一段镜头呢,处理得当就行了……还是说——”
埃尔莉话锋一转:“您不信任我的能力呢?我可没让您失望过。”
解决掉这个犹太人,埃尔莉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刚闭上眼睛没几分钟,她父亲的电话又来了。
“嘿,爸爸……我在干什么?我坐在我每天的任务上。”
在宴会上被迪斯尼的人纠缠了好一会的艾尔伯特·利文斯顿刚脱身就给埃尔莉通风报信了。
“你晚了,爸爸。”埃尔莉面无表情的告诉她父亲:“索尼的人昨天晚上就知道我在日本了,他们今天邀请我去看相扑,真受不了,两坨肥肉挤来挤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本来就被骚扰的没睡好觉,再加上倒时差,埃尔莉一点精神都没有,她恨不得索尼的人别来烦她。
这跟她对索尼在美国电影业的态度极其重合,她巴不得索尼赶紧滚蛋,别碰影视和音乐两个行业。
可惜事与愿违,索尼到现在还在好莱坞混着,还买走了漫威的当家花旦,不肯合作的态度搞得福克斯和迪斯尼咬牙切齿,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心里怒骂索尼,面子上还得好声好气的和人家接着谈合作。
埃尔莉现在的处境和迪斯尼差不多。
出生在利文斯顿和普莱姆罗斯这两个家族,埃尔莉向来懒得掩饰自己,甚至是迁就别人,因为她用不着。
遇到让她讨厌的人,她从来是绕道走,或者发挥英国人的傲慢本性——当没看见。
可这会她却是不能了。
索尼已经今非昔比,收购了哥伦比亚之后,它的体量逐渐增大。更何况,今天对方主动邀约,她实在不能摆张臭脸。
于是,她唯一能用的招数就是装傻——听不懂你说什么。
这倒是要感谢日本人奇怪的口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德国人一样,说多了日语,自然而然的发不好英语的发音。
操了一口蹩脚的日语磕磕绊绊的和索尼的高管交流了一会,发觉都搞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以后,埃尔莉换上了英语,可是很遗憾,她依然听不懂日本人在说什么。
几次尝试失败后,日本人终于放弃了。等到酒过三巡,歌舞伎们翩然起舞,男人们一个个的放浪形骸时,埃尔莉彻底解放了。
她盯着给她斟酒的艺伎白花花的脸和那张红通通的樱桃小嘴,实在是不理解日本人奇怪的审美。美国人顶多就是给小妞们吃点砒霜,让她们看起来更白,皮肤更有光泽罢了。日本人直接给整了个死人脸。
欣赏无能的埃尔莉于是开始喝酒,一边在心底唾骂日本人为什么要跪着坐在地板上,椅子它不舒服嘛?难怪日本女人都是萝卜腿。
天赋异禀,从来没喝醉过的埃尔莉的乏味无聊终于在一行人来到国技馆看相扑时达到了顶点。
先不提那个兜裆布,国技馆的座位设计实在是反人类,坐久了埃尔莉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腰椎间盘突出了,更别说底下两座肥厚的肉山推推挤挤太辣眼睛。
上帝保佑,因为在前往国技馆的路上吹了点风,埃尔莉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喷嚏。她立刻借口感冒,迅速离开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
回到白马家之后,埃尔莉便窝在温暖柔软的沙发上看维姆·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
导演文德斯和剧作家彼得汉德克充满了耐心,就像片中那两位天使一样,总是站在一分为二的柏林那些高高的地方,去观察而不是参与。
影片的情节缓慢,埃尔莉却看的聚精会神。不同于后来美国人的改编版《天使之城》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商业浪漫喜剧,原版的《柏林苍穹下》缓慢且令人悲伤。埃尔莉仿佛置身于时间之间,它行进的那么慢,无时无刻不让你痛苦,却又能告诉你这个世界转瞬即逝。
“你什么时候买的碟?”洗去一身酒气的白马探从浴室里走出来,看了一眼电视屏幕,说。
“我带的。”
此时,天使达米埃尔决定成为人类,他爱上了那个总是担心月圆之夜会失误从半空摔下去的杂技女演员。
“我以为你会干点和电影无关的事。”
就算是天纵奇才,也顶不住灵感无休止的消耗。服装设计师们被一年16个系列的设计搞得精疲力竭,只能从夜店、酒精和药物那里汲取生命力。导演和演员们各个烟瘾重的吓人,别看他们贴着一口大白牙。埃尔莉把自己关在剪辑室里赶工期的时候,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抽五包烟。写不出剧本的时候不是被圣马丁的朋友拉去蹦迪,就是躲在房间里,音响开到最大,放着《幻想交响曲》。
埃尔莉虽然因为电影成名,她的工作却不只是电影,她至今还在伦敦西区的剧院发光发热,同时担任着剧作家和舞台剧导演。不仅如此,去年还为BBC拍了一部荒诞搞笑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让她接近抓狂,喜剧的确能逗观众发笑,却令创作者痛苦。
那一段时间,埃尔莉只要离开剧院和片场,就窝在公寓里和香烟酒精为伴。
她的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她介绍给了i-D的主编。
“你想拍照片吗?”舅舅从柜子里翻出她好久没用过的徕卡:“我给你找了个活。”
三天之后,她站在苏格兰高地的城堡里,架起摄像机,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自己的外祖父母,和他们交谈起二战时期这个家族的往事。
她给这部作品取名My Grandparents’ War,下个月,照片登上了I-D封面,她的外祖父穿上了那套英国空军的制度,坐在她满面风霜,在那个年代独自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族的外祖母身边。
这次成功的尝试让她找到了一项新的爱好——摄影。时不时的,她会接一些杂志的活,换换脑子。
“和电影无关的事我今天干的足够多了。”埃尔莉关掉放映机,墙上的大屏幕里所有的色彩瞬间熄灭。
这部电影她看了太多遍,现在已经不需要一次性从头看到尾了。
“卡莱尔女士应该回来了。”她站起来,打开门。
白马探看了一眼窗外,正巧看见那辆熟悉的正在倒进车库的雷克萨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