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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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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旅人
天亮了之后我独自一人走回城镇,原本应该是最热闹的早市时间,可空旷的街道上却见不到任何人影。我奔跑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试图搜寻记忆中充满了鱼腥气与刨花香的摊位,还有摊主们热情洋溢的吆喝声,可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永远只有破败的建筑物,在一片死寂中无奈地默立。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面上厚厚地白色粉尘与破损的衣物,从那些细碎的沙粒当中我感觉不到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惨白耀眼地夏日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下来,那光线简直寒冷到刺骨的地步。
于是我终于相信这个城镇已经在一夜之间完全死去。
恶魔花了整个晚上来毁灭一座城镇,而我则用一把锤子来敲碎恶魔的灵魂。生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它们总是在弹指间化作灰烬。我曾以为死亡距离自己异常遥远,但其实近得伸手可及。
人类,还有恶魔,全都不堪一击。死去的已经无法复生,未来也依然不可预见。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往,无论拥有怎样的将来,所有的痕迹终将有一天被填平,在既定的现实面前,所有人无能为力。
我一边想着,一边沿着街道慢慢走,把所有能收集到的残骸全部聚拢在一起,然后从报社的废墟中翻出一柄铁锹,在附近的山丘上挖了个深坑,将那些被恶魔破坏过的痕迹全部倾倒在坑中,掩埋。
这件工程花了我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书翁始终只是坐在一块花岗岩上,专心致志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着些什么,看也不看我一眼,整个世界都像是与他没有了任何联系。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头脑就像蓄满了水的瓦罐,每当尘土盖住一件破碎的衣物或是一捧灰白的粉尘,罐子也会随之碎裂一块。记忆中明亮的街道、西岸温热的沙滩、碧蓝澄澈的海水,还有鳕鱼和贝壳的痕迹,全都像是流淌出来的水,慢慢渗入土里,与那些残骸一同被尘封埋葬。
那把具有毁灭恶魔能力的锤型武器我曾一度打算抛弃,然而,就在它即将全部被掩盖起来的时候,书翁却立刻放下笔,走到我面前。
“拉比,不要扔掉它。”他弯下矮小的身影,将锤子费力地重新从泥土中拔出来。“这把武器里嵌入了能与恶魔抗衡的圣洁结晶,只有被神选中的除魔师才有资格挥动它。”
而我只是固执地半跪在地上,紧紧盯着地面,生怕眼泪又会不争气的滑落下来,“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除魔师的身份又算得上什么?”
“至少你还活着,以后也会一路走下去。”书翁不紧不慢的回答,仔细地擦干净粘在锤子上的细碎灰尘,将它递到我手中,“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那都是属于你的人生。”
我愣愣地握住锤子的长柄,转过身,向山丘下望去。日光正从山的另一头斜斜地射过来,照在如同死去一般寂静的城镇上,投下长长的、暗淡的阴影。而更远方的海却是一片澄澈明亮的蓝,干净的不含一丝渣滓,有洁白的海鸟张开双翼从空中滑翔而过,消失在天际。
——是啊,至少我,依然活着。
如果说整个生命都是场无意义的巨大玩笑,我为什么不让自己活的快乐一些呢?
心里好像有云翳散开,面前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了。我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慢慢站起身。
“老头,我决定了,以后跟你一起记录这个时代。”
“你已经想好了?”书翁眼睛眯成一条缝,“成为记录者之后,身边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你。”
“我还有什么不能抛弃的?”我歪着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么从现在开始改口叫我师傅吧。”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
* * *
从那一天开始,生活在葡萄牙小镇名叫拉比的少年与城镇一同消失了。而书翁的继承人,Junior Bookman,却活了下来。
第二天我与师傅一起去了附近的市镇,向梵缔冈发了封电报,将恶魔的行踪汇报给驱魔总部,之后搭上前往西班牙的铁木船,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记录而旅行成了我与师傅生活下来的主要目的。每当载着我们的船只停泊到一个城市,我们总会无一例外地登往岸上,穿过如同蜘蛛网般的大街小巷,仔细观察着城市中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天主教堂华丽繁复的彩绘玻璃窗,街道上人们微笑的脸,掩藏在明媚外表下的忧郁肮脏,潜伏在黑暗角落的恶魔身影,所有的一切,全部印入我的心中。
到了晚上,我和师傅回到船上,在昏暗地煤油灯下摊开泛黄地羊皮纸,将一整天里见到的所有影像全部变成文字,倾泻在纸页间。四周安静极了,只有笔尖拖过纸张发出的沙沙轻响,我仿佛能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收录到自己的笔下,神在天国的顶端操纵自己的棋子向前走,而我们则在另一边悠闲的记录棋局,事不关己。
——成为记录者之后,身边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你。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隐约明白了师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记录者就像是空空如也的容器,只有新的信息不断地装入头脑里,倾倒出来,再装入,再倾倒。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这些感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冷却下来,到了最后,甚至就连属于自己的思想会渐渐消失殆尽。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值得去认真对待的事。不再得到,没有失去,这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只是,当整个心情陷入微妙而轻松的平衡时,偶尔还是会有个声音在我的头脑中回响。
——拉比,你在心里究竟还期望着些什么呢?
不,我早就不在意任何事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
时间一点一点从我们脚下流淌而过,旅程仍在继续。我和师傅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却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不与任何人建立长期而稳定的关系,与所有事物都维持着遥远而安全的距离。
背后的那把大锤渐渐开始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当我能随意伸长缩小它的大小完全掌握使用方式的时候,它在我手中竟然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重量。可是我始终没有再杀过任何恶魔,虽然它们再次从黑暗的缝隙中爬回人间之后,扩张的速度就快得惊人,常常是成群结队的出现,让所过之处皆成荒野。
有一天夜里,我站在黑暗的甲板上,双手抓着锤杆向前挥。随着一阵海风吹过,锤子忽然腾空而起,将我整个人带到空中。耳边是呼啸地风声,脚下是黑暗的大海,远处的海滨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连绵到地平线。整个城市被一种虚幻的美丽笼罩着,看上去是那样不堪一击。
我兴奋地在空中兜了一圈,之后降落回船上,奔进师傅的房间里对他说今后可以骑着锤子在空中旅行了。而师傅只是一掌拍到我后背上,让我赶快把今天的工作做完。
师傅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严格限制着我一切行为,却又从来不解释原因。每当我问起“是否应该这么做”的时候他也只是敷衍着点点头,再不然就会拳脚相加的来勒令我——当然,打的并不疼,而且我也早就习惯了。
今晚也是一样。于是我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提笔写了起来,在墙上的挂钟打了十二下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在意识滑入朦胧之前,我恍惚听到师傅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
“拉比,如果你不是圣洁的适合者,以后大概会活的更轻松吧。”
我尽力睁开几乎要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师傅那张和蔼的侧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视线里,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中,岁月在他脸上划过的痕迹看上去是那样深刻明显。
师傅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
从我决定成为记录者开始到现在,究竟过了多长呢?
当很久以后再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仿佛都是有预兆的。神在很早以前就为每个人画出了今后要走的道路,世上的万物说到底都只是他的玩物,就连自认为置身事外的记录者,也不过是纵横棋盘上最苍白的一颗棋子。
第二天清晨,我和师傅刚刚在附近的城市靠岸,两份烫着银色玫瑰十字纹章的任务报告书立刻被递交到我们手上。
“看来情势相当严峻啊。”师傅皱着眉头仔细研究报告书上的文字,“拉比,恐怕我们要在这里暂时分别了。”
我诧异地看着师傅,接过他手上的报告书,粗略的扫了几眼,发觉其中一份是梵缔冈总部直接下达的指令,命师傅即刻返回位于英国的黑之教团,协助进行恶魔的进一步研究。而另一份,则是派遣我立刻前去支援正在前线苦战的驱魔师部队。
“师傅,难道你决定要以驱魔师的身份参加战争了么?”我加快步子赶上师傅,这时候他正准备走到附近的火车站去买前往伦敦的车票。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师傅侧过头,平静的回答,“既然你身为人类,想要完全不和恶魔相对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我们还是被神选中的适合者,回到教团也是应该的。”
“那、那么记录历史的事情怎么办呢?”
“白痴徒弟,给我好好去反省!”师傅一脚踹过来,差点把我踹路边的草丛中,“亲自参战难道不是深入了解历史的绝佳机会吗?!”
“死老头——”我捂着被踢的生疼的腿,晃晃悠悠站起来,刚想反驳几句,师傅的身影却已经挤进站台中。然而只过了一会,他又举着两张车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低头看着那只枯瘦的手里握着的两张车票,心里慢慢被一种久违的惆怅心情涨满。第一张车票上印着前往伦敦的字样,而另一张上却印着曼彻斯特。两个完全不同的目的地,将我们脚下的路完全分隔开来。
“拉比,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师傅掂起脚拍了拍我的肩,将前往曼彻斯特的车票塞进我手里。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比师傅高出好多了。
“只要内心保持平静,不受到战争的影响,无论在哪里记录都是一样的。”
我点点头,将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全部刻在心中。师傅矮小的身影汇入了人群中,就在即将从我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却又回头向我招了招手,目光如同湖水一样沉静。
从几年前开始,师傅这样的神情始终伴随着我。时光流转,到了许多年以后,当他的形象也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的时候,那沉稳安定的神色却深深烙在我的心底,一直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