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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第十章
      A、
      六一,你最近还好么?
      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你看了之后大概会觉得,班长的语言太贫乏太没新意了。可自从分别以来,我最希望得知的就是你平安的消息,与这件事相比,其他的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在几个月之前,我还不能体会这份心情,然而当等待的那个人由你变成了我自己时,我终于明白了那是怎样一段难熬的时光——那感觉和行走在黑夜里差不多。
      以前似乎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电灯还没在村里普及,所以经常要走夜路回家。夏天的夜晚往往会有暴雨,一会工夫整个天空都被浓密的黑云遮住了,一点月光都看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让人窒息。可那样的天气总有个尽头,倾盆大雨在瞬间淋下来,把整个人都浇透了,然后天就亮起来了,星星月亮什么的都重新出现了,四下里一片寂静祥和,蝉鸣和蛙鸣混在一起,动听极了,银色的水珠从叶片上滚下来,像是散落一地的珍珠。
      上面写了这么多不着四六的废话,其实我是想说,虽然不知道要用多长的时间,可总有一天云会散开,天会晴,围绕在你我身边的黑暗会过去。这种话当着你的面我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了,恐怕也会被你笑话,但要写下来却很容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些信呢?
      自从给连长通过电话的那天开始,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像是全部断开了。以除了通过军队以外,我不知道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你。我试图和你联系,给你上榕树的家里打电话、向机一连的兄弟们打听你的下落,然而一点消息也没有。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回到原来自己工作的岗位等你,毕竟那是咱俩都知道的地方,或许有一天你真的会去那里找我。可是考虑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认为那根本不是可行的选择,甚至不能算得上是一种“选择”。六一,你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一直前进着,哪怕筋骨折断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和你相比,企图挽留过去那一点点温情回忆的我,只是想要逃避责任而已。我们都是七连的兵,七连的兵是不会任由自己留在原地的。
      所以后来在兰四九的建议下,我来到了哈尔滨,(兰四九同志是我在佳木斯认识的兄弟,以后有机会向你介绍他)到现在也快一个星期了,生活上面刚刚开始有了头绪。这段时间正好是春节假期,外出旅游的人特别多,几家旅游公司都缺导游,所以我才有机会这么快得到一份工作。我还正在考虑参加自考的事,第一志愿是哈尔滨工大的机械工程系,毕竟这也算是我的老本行吧。
      从军人到机械工,再到导游,以后要有可能,或许还会做上工程技术员。这段时间东跑西颠的,我好像已经干了不少事情。被生活压迫的实在太累的时候,我就会幻想,如果咱俩都没有退伍,你考上了老A,我提了干,会是怎样一种美好的光景,但后来又觉得这么想实在是太傻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法再逆转过来,这种“如果”,这种“假设”,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在与我们平行的空间里,真的可能存在着另外无数个史今和伍六一。有宏观状态的,也有微观状态的。从一开始,那无数个史今或许都是同一个人,但当在这个世界的我辍学去当兵的时候,另一个世界的我则选择继续学业,上军校,当一名空军,从此过上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于是我的灵魂就这么开始出现分支,每一次抉择都是一个分岔,最终在无数个世界里分成无数个,而你也是一样。
      没准真的有一个完美世界,让你我都继续军人的生涯,不会被俗世的无奈所困扰,更不会分离。可那世界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完美”吗?我不知道。因为我觉得,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处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一帆风顺一步登天。所有人都将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没有退伍的或许会遇到战争,没有遇到战争的或许会勾心斗角尔虞我乍,或者,一些世界上的史今根本就不曾与伍六一相识。
      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后怕,也会觉得庆幸。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世界,也是我认为最美好的世界。我们的路还很长,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能再见面的。虽然我现在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见你的脸、更不知道你究竟在何方,可我们之间并不遥远。
      最后,再祝一切安好。

      班长史今

      写完最后一个字,史今把信纸仔细地叠好,拉开抽屉,那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地放了六封没有寄出的信,还有一沓洁白的空信封。他抽出一张信封,刚要把信纸往里装的时候,一个轻微地声音响起来:
      “喂,我还没看完呢……”
      史今回过头,极力的睁大眼睛才发现身后的地板上坐着伍六一的影子,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你又来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弯成一个弧度,把信纸摊在伍六一面前,“这两天总看到你,可你咋越来越看不清了?”
      “我怎么知道……”伍六一耸了耸肩,“量子化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过。”
      “你说过前段时间你们曾经大量投放宏电子来着,难道是释放的能量太多,现在进入衰变期了?”
      伍六一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你的想法总那么扯。”他低下头,仔细看信。房间里一时一片岑寂,对街的餐馆招牌上,霓虹灯不断变幻着色彩,刺眼的光线把信纸的颜色染得红殷殷的,“你在信里提到我了……”
      “不算是提到你,只是提到无限的可能性。”史今把信收了起来。
      “我们都是这无限的可能性里的一种,处境也差不多。不存在谁比谁更完美这种说法。”
      “你说的没错。我们最想见的那个人都远在天边。”
      伍六一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问:“我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史今写给我的么?”
      “随便。”史今微笑,“‘你的’史今多半也会写类似的内容吧。他有学问,没准写得比我好得多。”
      “可我已经回不去了……”伍六一喃喃自语着,这句话他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一定能回去。”史今收起笑容,望着他。
      “但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伍六一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只知道这是战场,到处是轰炸的声音。以前我的队长说过,‘战士绝对不能在战场上停下来,否则必死无疑。’可我现在停下来了……我太累了。”
      “那也要继续走!”史今抿了抿嘴,他想到了钢融了铁化了的七连,心里有某个地方像是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你是空军七队最后的一个兵,如果你回不去,你的中队就要被撤番号了!”
      “我知道——”伍六一站了起来,军装微微晃荡着,他已经瘦得连眼窝都陷下去了,“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目光里含着沉重的哀伤,“我现在刚明白,其实要死很容易,活下来反而太难了。我虽然不想留下他一个人活着,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史今看着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伸出双臂,双手放在伍六一的肩膀上。他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手有一点点下沉的趋势,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对于他来说,仅仅只是道浅淡的影子。
      “活下来。”他只说了这么三个字,这句话不只是说给伍六一的,同样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仅仅在一两秒之后,那个浅淡的影子便像轻烟一样消散在了空气中。
      史今站在原地,闭上眼睛。那被血腥铺地的荒原、滚滚的战火与硝烟,还有响彻云霄的轰炸声,仿佛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之后这所有的幻境,又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所有的事情开始按部就班的生长发芽。史今在四月份报名参加了自考的入学测试。没有高中学历的他选择这条道路,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艰辛,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经历过的这些,都将成为无可比拟的人生财富。
      一个春日的下午,史今答完最后一份试题,从容地走出考场。路两旁的秃树枝已经抽出嫩绿的枝芽,一连冻了好几个月的黑土地上也泛起点绒绒地绿意,整个城市仿佛正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风中飘来的全是木叶的清香。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晒得后背渗出了点汗,史今抱着书,就这么坐在教室门口的花坛边上,看着陆陆续续从考场里走出来的学生,心里忽然感觉空荡荡的。
      刚来到哈尔滨不久的那个冬夜,史今最后一次见到微观世界的伍六一,与他出奇不意的到来一样,他又这么突兀的消失了。当时,史今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在隔了几个月之后的某一个日光晴好的下午,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擦干净了脸,换下那身满是血和尘的迷彩,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军装,一边挥手一边冲自己走来,笑着说,喂,好久不见。
      可是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史今在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或许他将永远不再来了。可他同时也感觉到,那个人不会让自己就这样迷失在战场上,因为他和自己所熟悉的伍六一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灵魂。
      两个不同空间的对撞相交仅仅只是那么一刹那间的事,在这片交错纷杂的宇宙中是极偶然的,却又充满了如同宿命般的必然性。就像暗夜中昙花盛放,随即归于平静。来年或许还会有更艳丽的花盛开,可永远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一朵。
      这个世界不可控制的事太多,就连那被奉为经典的量子力学也有无法打破的概率性,一旦错过了,就是永恒的失之交臂。被物理学家薛定谔假设出来的猫,在打开密封盒子的那一瞬间,它要么是生,要么是死,正确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妄谈它的存亡。
      宇宙苍茫,身为这片广阔空间中的一个渺小人类,所能把握住的,无非是自己身边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真正能让自己把握住的,有能有几分呢?

      史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开始顺着人潮向校园门口走,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自己正前方的一个身影。
      那是个高个子青年,穿着身卸了肩章的绿色旧军装,头发剃得只剩下紧贴着头皮的一层,后背如同胡杨树般挺拔。他的右腿似乎有点问题,所以路走得很慢,然而步伐却很稳,与身边涌动的人流相比,就像是块贮立在海岸边的礁石。他看上去那样出众,以至于在人海中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这一刻时光凝固,所有的风声、人声、车声全从耳边消失了,随风飘扬的柳絮浮在半空,树叶保持着翩翩起舞的姿态,川流不息的人潮在瞬间凝成冰。
      整个时空里,史今觉得只有自己与那位青年仍旧是在移动着的。他急促地呼吸着,然而却尽量小心翼翼地绕开每一位静止于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像是生怕惊动或是打破了什么一样,一步步接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
      最终,他的手拍上了他的肩。就在那位青年回过头来的一瞬间,静止的世界又开始流动了,各种各样的噪音和影像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他头晕目眩。人群开始向门口拥去,可他和那位青年的双脚却仿佛牢牢粘在了地下,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着、凝视着对方,就像是要一直对望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就算真的到了终末的那一天,也无法舍弃,无法忘记。

      后来据伍六一自己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愿意在原地呆上一辈子。
      听到这句话的史今只是笑笑,说这世界的确很大,有时候却又很小。相遇或者错过,各有一半的可能性。地球是一个圆,只要向前走,说不定哪天便会遇见,自己只不过是抓住了那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而已。
      然后伍六一就白了他一眼,说,“你最近是学物理学到魔障了,张口闭口都是概率啊空间啊什么的能不能说点别的?”
      “行啊咱说点别的。”史今端起开水瓶,往盆里兑热水,然后把毛巾浸在水里烫热了,拧干敷在伍六一右腿上,问,“昨儿这雨下了一整晚了,你是不是又腰疼腿疼来着?我帮你捏捏?”
      伍六一没说话,只是一把揽过史今的肩膀,拉着他和自己一起并肩靠在床上。整盆热水被打翻在地上,敷在腿上的热毛巾渐渐的冷了,慢慢滑落到床上。
      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地轻响,从窗户里望外望,整个清晨的城市都浸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里。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呆了一会,然后史今坐起来,说,“差不多该去上课了吧?”
      伍六一有点不情愿地起身,他最近头发有点长了,被枕头一压,在脑袋后面支楞着。史今伸手帮他胡撸了两下,“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要上学的料。”
      “……脑子发蒙呗。又要工作又要上课,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那你还整啥自考?”
      “我愿意。你管呢?”
      史今正在一边收拾书,一听这话忍不住又笑了,其实和伍六一在考场遇见的那天,他就知道他想上大学的原因了。七连长高城说的一点也没错,他们的确都是同一种人,想凭着一双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会那么凑巧的来到同一个城市,又选了同一所学校。之前找寻了多少遍而遇不见的,却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碰上了。
      如果像物理学家所说,在量子的多世界中,每一次的抉择都会随机造成一个衰变与不衰变的宇宙,那么在他们两个人最后一次相遇的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之前,将会有无数个分歧点,每一次分歧都会导向完全不同的空间——如果史今没有碰上兰四九,那么他恐怕现在还在佳木斯的某处奋斗着,如果伍六一决定在机一连当司务长,那么这两个人或许还要经历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重逢。就是这样一连串脆弱的“如果”,把两个人的命运导向今天这样一个既定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前途会在何方,努力读完了大学能不能找到更好的生活也是另一回事,甚至,这两个靠着微薄收入凑在一起的人能不能共同生活下去也难以预料。但最初能够相遇,离别了又能重逢,已经是太过幸运的事。
      史今挎着沉重的书包走下楼,阴暗的楼道里散发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身后是伍六一有些不太平衡的脚步声。他向后伸出胳膊,找到他的手,两个人的十指相扣握在一起,手心的温度,是无比温暖的。

      B、
      伍六一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干净洁白的房间里,呛人的硝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散在清冷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他身后是两扇百叶窗,玫瑰色的斜阳照进来,被分割成一条条柔和的光带,均匀地铺在床上。
      一阵轻微的杂音自耳边响起,听起来像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他凝神听了一会,才隐约听到几个关键的字眼:
      “……全国人民都为这场漫长的战争落下帷幕而感到欣喜……”
      “……已于近日抵达……新的和平条约……协商……”
      只听了这么一会,伍六一就开始觉得头痛,于是那缺乏热情的广播语音转眼间又变成了一阵嘈杂的噪音,忍不住让他心里开始翻腾。他抬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用很轻微的声音念叨了一句:
      “结束了……”
      隔着透明的呼吸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闷在罐子里。
      “是啊。战争结束了。”身边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的,悦耳的,曾经是在他最艰难的时期的全部支柱,现在又成功驱逐了他内心所有的烦躁。他想转头,可是整个脖子都被各种器械固定住了,没法动,四肢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于是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我他妈又在做梦了。”
      “六一,这可不是梦。”那个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着。
      伍六一一下子愣住了,呼吸觉得更困难了,他慢慢地吐出一句话,“……那我想瞧瞧你。”
      他刚一说完,史今立刻把上半身倾过去,和他脸对着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醒过来有一会了?”
      伍六一木呆呆地看着他,语声仿佛依旧漂浮在梦境里:“我记得以前这么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用‘不要占用线路’啊,或者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别浪费时间’之类的来推脱。”
      “现在不会了。”史今板着脸,很认真地回答,“我以后都不会再说这种话来搪塞你了。”
      “是吗?”伍六一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无声地露出一个笑容,疲倦地闭上眼睛,“那就好……”
      这时候,他感觉到一个人的重量压了下来,史今的上半身隔着床被子紧贴着他,同时把头硌在他的肩膀上,短头发微微蹭着他的脸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伍六一才又问:“你这些天在做什么?”
      “在总参作战部,协助战斗指挥。”史今的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显得有点闷闷的,“接到的第一份报告就是空军七队全军覆没。”
      伍六一有一瞬间的晃神,一架架歼击机自他面前中驶过,飞蛾扑火般坠毁,图书馆厚重的藏书雪崩也似的坍塌,一个身影从雕花铁窗里摔出来,砸进冰冷的河水中。噩梦般的场景渐渐从他的脑海中苏醒,他哑着嗓子说,“七队不会真的覆没的。”
      “当然不会。”史今抬起头,凝视着他,“它一直在我们心里。”
      伍六一微微点了点头,“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回来么?”
      “袁队长收到咱们高队的留言之后,就立刻请示上级派出搜索和救援小队,但只找到的你一人……”说到这里,史今的神色有些黯然,“甘小宁和马小帅被俘虏了,要是两国的条约签订顺利,大概很快能被释放。”
      伍六一沉默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全冷透了。出征那日战友们的吼声仍在耳边回响,可转眼只剩下他一人,还有两个生死未卜的同伴。
      战争是什么?战争不是胜利,不是狂欢,胜利属于已经死去的人,狂欢属于政治家,而活下来的人,要用已经千创百孔的心灵去背负比死人要沉重得多的东西。
      死亡很容易,而活下来却太难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真的还是想就这样活下去。
      就在这时候,史今又问了一句:“你想到外面去看看么?”
      伍六一点了点头——这地方的空气简直沉重的像石头一样,如果再留在这里,他整个人就要被压垮了。看着史今迅速地拔着插在他身上的各种器械和管子,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你胆子真大……也没经过医生护士同意……”他费力地呼吸着,胸腔里发出轻微而低沉地呼声,仿佛两扇年久失修的风箱正在被无力地扯动着。
      “要告诉他们的话,你可就出不去了。”史今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把伍六一扶起来,环住他的腰,将他抱到病床旁边的轮椅上,“走,我知道你肯定想出去。”
      伍六一忍不住笑了,任由史今推着他穿过幽暗清冷的医院走廊,来到洒满阳光的庭院。在太阳的照射下,覆盖在地表的冰雪已经开始融成了一股股细流,顺着鹅卵石小径旁的浅浅沟壑安静地流淌着。远处连绵一片的钢筋铁架泛着青灰色的金属光泽,乳白的晨雾为那些凌厉硬冷的尖角们包上了一层暧昧柔软的外壳。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当它再苏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寒冷的冬天就会完全过去了。
      史今推着伍六一,一直带他来到医院背面的山巅上,轮椅的两只轮子碾过光滑的石子路,发出轻微地咯噔声,史今的声音在安静地空间里慢慢地响着:
      “我小时候玩过一个电脑游戏,名字已经忘记了,那里面也有一座钢铁建造的城市。那城市的人实在是太压抑了,周围一切都死气沉沉的,每天被战争的阴云笼罩着……但没想到,过了很多年后,我们的国家也成了那样一副模样……”
      “……你说的那个城市里,是不是有条河?”伍六一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清了,史今必须要凑在他耳边才能听见,“那个年代的男孩儿,都玩那游戏……”
      “是啊……”史今笑了笑,给他披上一件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上装,“是有条河,河岸的废墟上有位老大爷在钓鱼。每次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笑——他心态可真好。六一,你说,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和你一起去钓鱼?”
      “比起来钓鱼……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对。这场战争拖得时间太长了。打仗容易,可想平复创伤太难,但我还是想试试。宏电子的实验也有我参与在其中,所以我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挽回一些事情。就算是赎罪吧。这样不知道要用多久的时间,或许要等我们年纪都很大了,老得超过游戏里的那个老爷爷之后,才能安稳的去钓鱼。你说那一天会到来吗?”
      这一次史今却没有再听到伍六一的回答,他微微低垂着头,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带着冰凉芯子的山风打着旋的拂过,他深蓝色的军装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史今把轮椅停在路边,慢慢俯下了上半身,双手从后面环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时,有两点水珠滚落到他肩头的衣服上,渐渐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一年之后。
      已经退伍的史今和曾经的歼击机大队长,现在的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袁朗在烈士陵园碰上了。
      虽然离开军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看到袁朗之后,史今还是下意识地向他行了个军礼,这个动作忍不住让袁朗有些感慨。
      “很久没见了,最近在吴哲的所里干的还好?”
      史今点头,“现在开始研究利用宏元素来去除放射性伤害,如果成功的话,在战争中被宏电子照射产生癌变的组织都可以修复。”
      “是吗……”袁朗向前踱了几步,“吴哲的确还是比较适合做这类工作,当初让他进总参研究武器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没有什么人是真正适合战争的。”史今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着身边的墓碑,“战争只能带来伤害而已。每个人死了之后就占这么一小块地方,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为国家捐躯的烈士,都是一样的。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人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东西都没意义了。”袁朗转过身,从军装兜里取出一枚勋章,挂在那块墓碑上,五角星型的勋章在阳光下发着淡淡地光辉,“不过我想,他大概还是很高兴能看到这东西吧。”
      “我替七队的所有战士谢谢您。毕竟……这枚勋章实在来得太不容易了。”
      史今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远方。整齐排列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一直连绵到天边,最后和漂浮着的轻云融成了一片。就在天地交接的那个地方,有三个小小的黑影正冲着他走过来。
      “的确,七队最后执行的任务和使用的武器都是机密,直到现在还没有公开,想要宣扬他们的英雄事迹根本不可能,幸好有三名战士活下来了,不然这个中队连番号都保不住。”
      “大队长。”史今望着袁朗,叫出了那个几乎快要被他们彼此遗忘的称呼,“你忘记了,我以前也是七队的战士。即使他们都不在了,七队也活在我心里呢。”
      “这就是我最佩服高城的一点。”袁朗笑了笑,也向远处那几个身影望了望,“时间不早了,我要赶回部队去,等会伍六一他们过来了,你替我向他们带个好吧。”
      史今目送着袁朗离去。
      过了一会,另外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脚步轻而稳,一听就知道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
      “怎么就你一个人?”史今回过身,面冲着他,“小宁和小帅呢?”
      “那俩小子非说‘看队长不带酒实在不够意思’,合计着帮队长买酒去了,一会儿就来。”那个人笑了笑,走近墓碑,蹲下拾起那枚勋章,“哟,这玩意儿还真被大队长弄来了。”
      史今跟着他一起并排蹲下来,看着那勋章,想到曾经过去的那些岁月,心里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他沉默地呆了一会,才又问:“六一,你说宏观世界里会不会也有另外一个高城?我们这些弟兄们,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都有应对的人存在?”
      “谁知道呢。”伍六一抬起头,望着天上漂浮的薄云,“自从战争结束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量子化显现的宏观世界了,你们研究出来原因没有?”
      “不清楚。有些事情我们自以为了解,其实连它的皮毛也不懂。”史今摇摇头,忽然露出一个略带狡黠地笑容,“不过我最近倒是经常会看到另一个空间的事情。”
      伍六一诧异地盯着他看,却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装了义眼的那只眼睛:
      “就是它,自从被宏电子烧毁了之后,总是会让我看到一些奇特的景象。所以我在想,或许这只眼睛并没有真的烧毁,只不过变成了宏观空间的一部分,在它偶尔呈现量子状态的时候,我就会看到宏观世界。”
      伍六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忙问着:“那我们这帮弟兄们在那一边活的怎么样?队长,还有我以前碰到过的另外一个史今,他们都还好吗?”
      “怎么可能那么凑巧遇上啊。”史今忍不住笑出声来,“按照量子物理学家的理论,宇宙都可以割裂成无数个,每个空间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运。你能和宏观的‘我’碰上,已经是非常凑巧的事了。”
      “总有一个空间,会让这些已经死去的人继续生活下去吧?”
      “那是一定的。”
      “宏观的史今和伍六一,也会过得很好吧?”
      “哪天我要碰巧看到他们,会代你问个好。”
      这时候甘小宁和马小帅已经抱着一整箱的酒向他们走过来了,史今和伍六一连忙结束了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话题。末了,伍六一又飞快地问了一句:
      “史今,你觉得现在这个空间里的你和我,是不是最幸福的?”
      史今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握住伍六一的手。一阵微风拂过,墓园深处的松林发出一阵轻微地沙沙声响。

      与此同时,在他们平行的另一个空间里,大雨仍然下着,宏观的史今和伍六一同打着一把伞,一路小跑冲向车站,向即将开拔的公共汽车招手:
      “师傅,稍等一下!”
      满载了乘客的公车摇晃着停下了,两个人挤上车,一阵暖哄哄地气息从车厢中扑面而来。这时史今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他,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却发现站牌边上空无一人,只有透明的灰色雨线铺天盖地的下着。

      -全文完-

      2008-07-13至2008-08-06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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