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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炎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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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回来的第二天,天气依旧闷热。我从早上醒来就觉得心里莫名的慌张。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下了一场雨。
我站在阳台上看淅淅沥沥的雨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简新,回来啦?你丫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一听这调就知道是张怡。上了大学还是这德行,真没前途。
“哎哟喂,我说大姐,慰问也不是这调啊,跟土匪似的。怎么,是不是出来聚聚啊?”
“嗯,那肯定。嗯……对了,简新,那个你听说了没……”
电话里张怡突然换了个口气,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事。
“……怎么了,什么事啊?”
“就是……你还不知道吧,夏翼……”
夏翼?我的心里噔的一声,我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夏翼,他怎么了?”
“他……他上个礼拜出车祸去世了……我们以前高三A的同学们约好了明天去墓地看看他,简新?你没事吧?”
“……嗯。”
“这事挺突然的,我们都接受不了,同学一场,明天我们去看看他,啊?”
“……嗯。”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阳台上站了好几个小时了。雨早就停了。我看了看天空,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下过雨的夏夜很凉爽,但我知道明天闷热还是会继续。
早上起来,刷牙洗脸。看看镜子中憔悴的自己,捏了捏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坐上前往郊区墓园的地铁。上班的人潮闷在夏日的阳光里,让人有点难受。
对面坐着几个高中生,穿着短袖制服,说说笑笑。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高中时的自己,明明只是一两年前的事,为什么却觉得这么久远?
小园站,列车停车。人潮开始涌动。我开始回头搜寻一个人的身影,反映过来时,捏捏自己的脸,低头笑了笑。高中时形成的习惯,没想到到现在还没改。
可是,那个我曾经每天早上四处搜寻每天在小园站上车然后跟我在同一目的地下车的人,已经不在了。
在暑假放假前的一个礼拜,男朋友提出分手,理由是我对他的感情没有他对我的多。我感到好笑,点点头说没问题,因为我也无法否认。
气温渐渐升高了,风夹着热气跳过我的皮肤,周围的人也都开始焦躁起来。
好热的天啊。我突然闲觉得心里有一句话浮现出来。我惊讶地睁开眼睛,是谁?这句话好熟悉,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我自己?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句话?
地铁行驶了一个小时,我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不过这种距离已经很近了,跟某些东西比起来的话。
我看看窗外,阳光有点刺眼,偶尔会有一阵热风。我记得夏翼转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是在高三的上学期,我们班转来一个叫夏翼的插班生,高个子,很瘦。头发不长不短,是我爱吃的栗子的颜色。脸很清秀,鼻子很挺,但是眼神很凶。他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字有点难看,翼字写得真像长了翅膀要飞走一样。没有做自我介绍,在同学们惊讶的眼光中拎着书包坐到了我旁边靠窗的座位上,因为那是空的。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他坐下来便开始睡。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本来我们觉得他高三了还转学就很奇怪了,现在又这么正大光明地在班主任的课上倒头大睡。我们私底下都在议论他,觉得这人实在太有个性了。后来传说他在上一所学校因为打假被开除了他母亲用了点关系转到我们学校来了。还说他家里早就办好出国手续就等他拿毕业证了。又说他脾气暴躁,喜欢打架,发起火来连女生都打,反正传着传着他就成了一□□老大的儿子了。所以全班没有一个敢主动接近他的。连小组长收作业都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满脸堆笑地,就怕他老人家一个不满意一脚就结果了他。他倒是不在意地从抽屉里拿出作业本交给组长,而且每门课的作业他都按时交了,这倒是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了。
更让全班同学觉得大跌眼镜地是高三第一次月考他竟然考了年级第一,气得我们班那个眼镜班长哭了一上午。这下他又成了我们谈论的对象了。在我们怀疑他恶劣人品的时候很多人站出来说,“其实他人挺不错的,上次大扫除我擦不到上面的窗户还是他主动帮我擦的。”“对啊,他还帮我搬书.”“嗯,我发现他人一点都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只是比较不爱说话而已。”“就是,这样总比那些爱夸夸其谈的男生强多了。”“没错没错,话说回来,其实他长得还挺帅的,成绩又好,人品又优,实在是找男朋友的最佳人选啊!”“哈哈哈哈哈,你发花痴啊,省省吧!”“哈哈哈哈哈!”
我真是瞠目结舌,当时把别人说成是个□□的是她们,现在说别人是王子的也是她们。看来高三的生活实在是太压抑了,所以我们亟需找个话题来放松放松,他很不幸地成为了这个对象。
不过渐渐地,他不仅在女生中有着高人气,在男生中人缘也变得好起来。在高中时代最后的篮球和足球赛中他都是头等功臣。但他仍旧喜欢上课睡觉,仍旧很少说话,我们渐渐也习惯了。
过了大半学期我好像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虽然中间只隔着一条走廊。
有天早上我坐在地铁里不经意地看见他在小园站上了车。他穿着夏季校服,挎着包,手里拿着水和面包,耳朵上塞着耳机。他在靠门口的座位坐下来,到了下一站的时候他站起来让给了一个孕妇。他站着吃完了面包,喝完了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MP3,发现没电了。然后拔下耳机塞进书包,接着从包里又掏出一个面包,继续开始吃,我不禁笑起来,因为那面包是奶油的。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个小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有点不正常了。
上课的时候他继续睡觉。老师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对一个睡觉也能睡出年级第一的天才,你还能说什么?
我偏过头看看他,他睡得真叫一踏实。也没听他说过手疼。他的刘海长得有点长了,搭到了眼睛,眼睫很长,让我这种女生真想找块豆腐撞死。我正埋怨着他突然间睁开眼睛和我四目相对。我的心脏顿时就漏跳了一拍。我赶紧别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抄笔记。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然后竟然不睡了。我心里一个劲儿地说你赶快接着睡啊,你坐那叫什么事啊。可他愣是不睡。我记得那一整天的课我都是在懊悔中度过的。
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让陌生人看到睡相,那天之后他就不在上课时睡觉了。不过也没认真听课,经常看一些砖头般厚的书。偶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得的。我趁他不在时看过那些书,都是些关于计算机之类的。满篇的数据看得我眼都直了。当时我想这家伙智商指不定多高呢。
不知不觉我习惯了每天早上在小园站看着他上车。然后隔着人群之间的缝隙看着他吃早餐,看着他听歌,看着他看书或者看着他打盹的生活。接着会在同一站下车,我会跟在他身后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我习惯了制造这种刻意的巧合。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是否知道每天早上有个人会默默地看着他上车直到学校。我宁愿他不知道,因为他肯定会感到讨厌。即便他注意不到他身边隔着一条走廊或者隔着一堆人群的我,我也不愿意他因此而厌恶我。
转眼到了第二学期。短暂的年假过后,一个传闻在班上炸开。有人说过年的时候看到过夏翼跟一个女生逛街。而且据可靠消息说那女生就是隔壁文科班的班花柳言。我没吃惊,也没沮丧,更没悲伤。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冷静了。因为你并不想有奢望的时候自然也不会阻止别人去得到。而且柳言这个女孩人漂亮,成绩也不错,跟他挺搭的。至少我们这些人是挑不出什么来了。
然而我还是很庆幸在地铁里没有看到过他跟柳言一起上学。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柳言家不在这个方向。
在学校里也没看到过他们在一起,偶然会听到八卦的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所看到的两人一起走的情景。我们想可能是他比较害羞所以不好意思和女朋友在一起吧。
后来这些传闻因为柳言的几次来访而得到了证实。
大家惊奇羡慕了一阵,很快也就淡了。毕竟高考将至。
天气又渐渐热起来,预示着我们的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到来了。对于时间的流逝,我们往往只有感叹的份。
上课的时候夏翼依然不听课,依然看他自己喜欢的书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想所有的高三考生要是看到他这闲云野鹤的样儿肯定集体自杀了。
后来他因几次竞赛获奖被保送到一所名校的计算机系。我们倒是不觉得惊奇了,仿佛这都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一样。只有当我们向不认识他的人谈论起他时,才会说着说着自己就先瞠目结舌起来。
每天早上穿上短袖制服的时候都会掰起手指算算自己还能穿多少天,坐在地铁里我都会掰起手指算算还能看见他多少次。
有一天从清晨就开始闷热,天气预报所报的一场雨等了几天也仍旧没下下来。我一早起床就觉得没什么精神。
在地铁里我看离小园站还早便决定睡一下。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脚。我睁开眼睛发现是个易拉罐。我边埋怨这哪个欠揍的随地乱扔垃圾边伸手准备捡起来,却被一只大手抢了先。我好奇地抬头,瞬间我真的觉得心脏停跳了一拍,夏翼站在了我面前。
我想我是否应该跟他寒暄几句,虽然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啊……嗯……是你的?”我指指他手上的易拉罐。
他点点头,没说话。然后便准备走回原来的座位。但是人太挤了,他似乎犹豫着再次挤过去也不大好,然后就站在原地没动了。
我紧张地想要不要随便找几句话说说,但说什么好呢?啊,你好,你认识我吗,我就坐你隔壁,我叫简新。哎,不好不好,做什么自我介绍啊。那问你吃早饭了吗?或者说恭喜你保送?咳,一点意义都没有。
“好热的天啊。”结果我突然间就蹦出了这么一句更无意义的话。话一出口我恨不得立马一头撞死。
他回过头看看我,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嗯。”
但是我已经很高兴了。
地铁马上到了下一站,人渐渐少了。他又走回了他一贯坐的位子。窗外偶尔会吹进来一阵夏风。我掏出水瓶喝了几口水,放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喝,再放进去。我就这样反反复复了不知道多少回,结果水喝的太多跑去上厕所还没赶上第一节课。
我跟他整个高三一年中所说的唯一一句话就被我淹没在了一瓶水中。
然后第二天他就没来过学校,因为是保送生所以有这样的权利。同学们也只有羡慕嫉妒的份了。
之后我常常想,要是我知道那天是我跟他最后的一次见面,我会不会有胆量说更多的话或者是告白。可惜答案往往都是,我不会。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在他那所大学的城市里挑了几所力所能及的学校。当我拎着行李登上去那座城市的火车的时候,我想着某一天我会去他学校找他,或者只去看看他,即使他身边有柳言了,我想只远远地看看就好了。
可惜却一直没去过。忙的时候顾不上,闲下来却只是看着手机里辗转得来的他的号码,计划着这一个电话通了以后我要说些什么。高中时的距离一直都成为我给自己找的最好的借口。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渐渐淡忘他了。然而男朋友却已经到了他的极限,我也乐意还他自由。因为感情不是空气,能从一个地方若无其事地流向另一个地方。
然而昨天张怡的那个电话却让我觉得无所适从。我想我是否应该找某个因素来恨一下。那辆车、那个司机、还是夏翼他本身?但我知道这些都是白费的。我昨天晚上发了整整一夜的呆,因为我在等待我的泪水掉下来,然而到了天亮的时候,我始终没掉一滴眼泪。我也发现我该恨的是我自己,还有我自己的胆怯。
地铁终于驶进了终点站。我回过神来,拖着无力的步子走出地铁站。刺眼的阳光照得我一阵眩晕。我打起精神,在路边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朝墓园走去。
同学们已经聚在门口了。大家互相点头致意。张怡担心地问我还好吧,脸色不大好。我笑笑说,没事,天有点热。张怡说全班除了五个出国的以外都来了,那五个人也都托朋友献上了花。真没想到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次聚会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我们依次给他献上花,我发现好多女生都在低低地哭,男生们也都沉着脸。班长说这小子其实人不错,虽然性格别扭了点但我们其实都挺喜欢他的。怎么就……唉,真是天妒英才。
我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了。
我在回想我每一次胆怯的时候如果有人能够推我一把或者灌我一口酒,我想我也许能够跟他说更多的话,即使说了以后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使他会因为柳言而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我想我也会说的。因为至少我现在不会后悔。
我问我自己,要是知道那次在地铁上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我会不会有胆量说更多的话或者是告白,答案我想是,我会的。
大家走的时候约好以后每个假期都来看看夏翼,班长说要让他没有后悔来我们班。
我拿手机的时候发现手机链不见了,我想可能是刚刚在墓园掉在哪了,婉言谢过张怡的帮忙,我回到墓园一路寻找。
我突然间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夏翼的墓前。走近了发现原来是柳言,两年不见她还是这么漂亮,而且她手中拿着我的手机链。
我犹豫着要怎么打招呼,她是学校名人自然不会认识我,但为了手机链我也没别的选择。
“嗯……那……那个,你好,你是……柳言吧?”
柳言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回过头用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有点吓倒,因为她正在哭。
她揉揉眼睛,说“我是柳言,你是……”
“噢,你好,我是高三A班的,夏翼的同学,我叫简新,刚才我们全班同学一起来看看他,我的手机链掉了所以回来找,嗯……就是你手上的那条……”
“你是……简新?!”她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嗯……我是。”我不解她为什么这么惊讶。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说,“嗯,我知道了,应该是你,很像,没错,是你了……”
我越发不解地看着她。
她好像很释然地笑了笑,说,算了,可能真的是天意。简新,其实我知道你们全班同学来看他,我刚就躲在后面,我躲起来是不愿意看到一个叫简新的女孩儿,也就是你。
“不愿见到我?什么意思?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她把手机链地给我,我伸手接过。
“我本打算一辈子不说的,反正只要没看到你我就可以不说,但没想到一条手机链还是让我见到了你,可能真的是夏翼他显灵也说不定……人真的是不能做亏心事……简新,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嗯,你是夏翼的……女朋友。”
“女朋友?呵呵,如果真的是那就好了……我和他从小就是邻居,后来他搬了家去了别的学校,高三的时候又转过来。我从小就一直喜欢他,也一直想当他的女朋友。但是从高三开始,然后大一大二这三年他始终只把我当成妹妹,他说他有喜欢的女孩,我问他是谁,他始终不肯告诉我。直到昨天……我去帮他整理学校的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本笔记本。”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递给我。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笑了笑,说,拿着吧。
我接过来,我发现这是夏翼以前上课的时候经常在上面划来划去的那个本子。封面上写着夏翼的名字,翼字像长了翅膀要飞走一样。
“你看看吧,简新。”
我翻开笔记本,满版都是复杂的程式数据。我曾经在偷翻他的书的时候也随手翻过几页。我不知道柳言把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或许她注意到了我疑惑的表情,她说你别急,往后再看看。
我一页一页往下翻,当翻到中间某一页的时候,我愣住了。
因为我看到在一堆数据间的空白里,有一幅铅笔的素描像,而那个人,是我。
我颤抖的手继续往后翻,每隔几页都会有一幅我的素描,上课记笔记的,看书的,喝水的,聊天的,还有打盹的,每一幅右下角都写着我的名字,简新。
我目瞪口呆。
柳言说,“夏翼他从小学画画……他一直没告诉你,现在……也没办法了,那本笔记你就留着吧,我走了,再见。”
我抬起头,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在几步之外停下来,转过来对我说,“夏翼出事那天,他是看到对面一个女孩儿才急忙冲过去的,我昨天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你。”
我突然间觉得无力,笔记本应声掉在地上。夏天的风吹过来翻动着纸页,当我的目光停落在最后一页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幅素描画得是在地铁里,隔着拥挤的人群,我穿着夏季校服坐在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打盹,低着头,闭着眼,嘴角挂着一丝或许只有他才察觉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