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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三 ...

  •   没有人骗了他,是他自己骗了自己。
      逢缺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有浓重的被欺骗感。
      他的卧底任务终于踏出了实质性的一步,触摸到了江湖人苦寻不得的天魔策的门槛。
      这件事在夜摩教内不是秘密,他随便找了个教众,有意无意地试探了几句,对方就把知道的告诉他了。
      天魔策,是上代夜摩教教主也就是殊轻来的父亲无意找到、带回教中的。
      因着功法无比高深,他舍不得练,就将其交给了年仅十岁的幼子。
      后来的事就是武林中人都知道的了,殊轻来手刃至亲,天魔策终成。
      他初出茅庐的第一战,挑战的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剑客楚鸿。
      楚鸿败,羞愤之下只得拔剑自刎,夜摩教教主殊轻来一战成名。
      “天魔策到底是什么?”逢缺问,“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打败成名多年的剑客?”
      教众摇头,只作不知。
      他犹豫了一下,出于对右护法大人的信任,透露了另一件让逢缺无比震惊的事——“悬空寺方丈是老教主的挚友,教主幼时,他曾经来看过,有意收教主为徒,以传衣钵。”
      “但老教主和夫人舍不得让教主小小年纪就出家为僧,没有同意。”
      “左护法大人有一次喝醉了,说——”
      「华骞面色陀红,自言自语般苦笑道:“如果当时答应了,就好了。”」
      逢缺想起死在殊轻来掌下的悬空寺方丈,暗道他们原来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佛骨邪心,大天魔策。
      居然是这个意思。
      那个枯瘦的老者,死在了他曾经看好的孩子手下,也不知是何心情。
      天意弄人,不外如是。
      他找了个借口脱身,回到自己住处,却发现门口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孤光。”少年执拗地唤道。
      “骞姨说你生气了,”他走了过来,仰起头,“你生了什么气呢?”
      逢缺一怔,想起女护法笑里藏刀的模样,心下一紧,暗道自己过于大意了。
      眉目笼罩着阴鸷之气的黑衣青年勉强一勾唇角:“没有的事。”
      “我只是……”他扯动嘴角,只是什么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一闪而过,逢缺知道这是个铤而走险的举动,却还是咬牙说出:“只是第一次看见教主练功,颇觉震撼。”
      “震撼?”殊轻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天魔策应当是当今武林第一功法,”逢缺越说越顺溜,编得自己都快信了,“属下心向往之,不知可有荣幸一观?”
      一切问题的开端都在天魔策。
      殊轻来最大的倚仗也是天魔策。
      如果能看到天魔策,就有可能找到这门功法的弱点,寻隙破之。
      为此,冒着一点险,被夜摩教唯一一个有城府的华骞怀疑上也是值得的。
      殊轻来一派天真稚气,又对他极为依赖,逢缺满以为少年会一口答应。
      再不济也会透出几许口风。
      然而白衣少年摇了摇头:“烧掉了。”
      他垂下眼,纤长的眼睫振动了一下:“骞姨说,那是害人的东西,把它烧掉了。”
      这个回答大出逢缺意料,他错愕道:“烧……掉了?”
      武林中人遍寻天魔策不得,又听闻殊轻来骇人的战绩,早就将之妖魔化了。
      纵使是人人皆知的邪功,仍有不少人暗地垂涎。
      这种该作为夜摩教镇教之宝的东西。居然被华骞一把火烧掉了?
      逢缺定了定神:“那你……”还记得吗?
      殊轻来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又摇头道:“忘记了。”
      少年在微妙的地方极为敏锐,瞧出了他的不信,解释道:“天魔策九层。”
      “前三层圆满,要练至内力运行如呼吸般自如,毫无滞涩。”
      他伸出中间的三根手指:“中三层圆满,要把前三层运行的经脉路线全部逆行。”
      “原本由上至下的变至由下至上,原本从右到左的改成从左往右。”
      “然后同样练至无时无刻不在运行,不动念而自周天。”
      逢缺咂舌:“这可……真是……”
      殊轻来的手指变作最后三根:“后三层圆满,要把已经练成的悉数忘掉。”
      “口诀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经脉的运行,每一个经过的穴道,都要忘得干干净净,全凭本能而为。”
      黑衣青年彻底无语了:“这岂不是故意在为难人,难道还有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的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方艰涩道:“……你……练成了?”
      殊轻来颔首:“我的天魔策练至了九层圆满。”
      他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值得说道,见对方沉默,就低头用靴子拨弄脚下的泥土,没注意到身前的人是何等瞠目结舌。
      “教主,”殊轻来听到逢缺唤他,抬起了头,用目光疑惑地问询,黑衣青年抿唇,犹豫了片刻道,“无论如何,你是一个天才。”
      “这种……”逢缺似乎找不到词语形容,就含糊了过去,“……功法,你能够在如此年纪练至九层大圆满,当是一个百年、不,千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可惜,你练得是枉顾人伦、妖邪至极的天魔策。
      “嗯?”殊轻来听到他的称赞,却显出迷惑的样子,“不是啊。”
      白衣少年道:“九层圆满,是我十岁时练成的。”
      “因为它前九层,若无法在一个月内突破,就不能再进境了。”
      扑通。
      逢缺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双眼倏然失去了神采。
      殊轻来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然而黑衣青年神色恍惚,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听不懂的东西。
      站起来后,土也不拍,就那么摇摇晃晃地走了。
      被丢下了的殊轻来十分困惑:孤光的房间就在这里,他要去哪儿呢?
      当时的逢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感觉天都几乎要塌了,忘了多问一句——天魔策,一共有几层?
      后来的他,无数次后悔:如果那个时候,多问一句就好了。

      殊轻来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晃着腿,仿佛无忧无虑的样子。
      背后华骞持着木梳,慢慢梳理着他的头发:“过些时日是教主的生辰,教主想要什么礼物?”
      “还没有想好,”殊轻来侧过脸,“骞姨这几日要去中原吗?”
      “是啊,等从中原会来,就该给教主办生辰宴了。”红唇昳丽的蛇蝎美人道,“过生辰的时候,多吃几个人牲也没有关系的。”
      她放下了梳子,殊轻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还是不要了。”
      “孤光又会不高兴的。”
      他比了根手指:“我只吃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右护法刀锋般的眉一蹙:“教主不用管他,他是中原人,心是跟咱们不同的。”
      她心疼地摸摸少年削尖的小脸:“你这个样子,要是再不吃,老教主和夫人若看到,要该有多难受?”
      殊轻来偏头,蹭了蹭她的掌心:“骞姨,我快想不起来了。”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都快想不起来阿爷阿娘的样子了。”
      华骞眸底泛出一丝痛色:“是很久了。”
      “已经……十七年了啊。”
      “他们是教主十岁那年走的,如今教主就快过二十七岁的生辰了。”
      殊轻来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地道:“骞姨,我关于他们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
      “阿爷阿娘……他们爱我吗?”
      “自然是爱的。”护法低头,爱怜地亲吻他的额角。
      若是不爱,怎会……
      “他们爱你,重逾爱自己的生命。”
      过了一会儿,殊轻来蹦蹦跳跳去找逢缺。
      “孤光。”他远远唤道,朝他的护法招手,语调异常轻快。
      逢缺则有些心事重重。
      他旁观了几次殊轻来练天魔策,发现确实如少年所说,没有任何的招式技巧,仅仅随心所至,便是穿金裂石之力。
      白衣少年就算不看人牲,信手挥出,都能轻巧至极地摘出一颗心来,半滴血都不会沾上。
      最新一次的消息传递出去,得到评语是妖邪出,祸世途。
      世有百世不遇的奇才,但殊轻来不是。
      他是非人的妖孽。
      天魔策不该是人能练就的功法,然而十岁已至九层大圆满。
      其后十数年,更是臻至化境,无人能知道他对天魔策透彻到了怎样的程度。
      夜摩教恶名远扬,教众却不过数百人,不足为惧。
      真正可怕的,是殊轻来。
      要怎样找到这个妖物的弱点、将他杀死,是逢缺需要办到的事。
      他毫无头绪,还总看到正主在面前晃悠,更是心烦意乱。
      “孤光,”殊轻来心情似乎特别好,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自顾自道,“骞姨说要从中原给我带生辰礼。”
      “你觉得我让她带什么比较好?”
      什么都好,只要不是人牲。逢缺毫无波澜地想到,然而瞥见少年明亮的眼睛,又不想破坏他难得的兴致,强打起精神道:“应该问,教主想要什么?”
      “我么,”殊轻来歪头想了想,“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啊。”
      “因为平时也没有缺过什么。”
      他一歪头,眼尾那道飞红就在逢缺眼前晃来晃去,晃得青年心里一动。
      逢缺不动声色道:“那茶花呢,不是想看吗?”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努力想掩饰住某种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中原有一种叫做‘雪皎’的茶花,我觉得有几分像教主。”
      那种绰约而重瓣的茶花。
      花蕊处雪白无瑕,外轮却是略带艳色的银红。
      像极了殊轻来素淡至极,而眼尾飞红的面容。
      “像我?”殊轻来不解,“为什么花会像人呢?”
      他不解风情的一句话,顿时打散了逢缺所有的旖旎心思,惹得右护法有些下不来台,不知道怎样解释。
      “因为,”青年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个理由,解释那些微妙难言的情愫,“因为……”
      逢缺几次张了张口,却不知作何解释,脸上微微发烫,漫起一层羞赧的薄粉。
      他说不出来,殊轻来瞧着他的神情,慢慢地有些懂了。
      婆娑树下,白衣少年踮起脚,轻轻地、试探般地触碰了一下青年的嘴唇。
      分外小心翼翼,仿佛在亲吻一片薄薄的春冰。
      不知为何,逢缺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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