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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竹生长安:藏三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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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市区西北玛布日山上,庄严宏伟的布达拉宫云绕雾环,巍巍然矗立于高山之巅。这人间难得的一方西方净土,在初升旭日高悬的寥云晴空中愈发显得迷蒙而失真。习惯了生活在都市的年轻人,即使只是默念“日光城”三字于心口,也仿佛能听到格鲁僧人传诵经文时幽然巍遗的低唱声。
藏外高原,野牦牛的深厚长毛从腰腹垂到地上,冬日肆虐的风雪将它们的面目雕刻得愈发深刻,千百年来高傲又亲和的姿态早已成为西藏民族的灵魂象征。作为古象雄佛法雍仲本教的第一神湖,纳木错如一颗光芒内敛的蓝色宝石,静静地镶嵌在世界屋脊之上,青蓝的颜色如夜空揉碎了万千星辉,借着蝴蝶煽动的翼翅飘飘然覆上冷凉冷凉的土壤,化作湖水静谧流淌,滋养着高原上的数万生灵。最典型的雪域藏民身着纹饰繁复美丽的藏服,双手合礼行走在转经廊上,或有牧民辛勤地在土地上耕读犁写,在延续唐蕃先祖辉煌的历史之上,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族人的雪域荣光。
到了西藏后,傅竹生并没有产生高原反应。接待她的藏族工作人员告诉她,即使这样也应该先休息,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否则等高原反应产生后再休息,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了。于是傅竹生在旅店的床上整整躺了三日,期间她一直在为之后的拍摄做准备,当然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玩电脑或者看电影。
傅竹生与薛兰台通电话,问她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还是不能回去上班。薛兰台彼时正在家里敷面膜,泥状面膜变得干硬后禁锢着她的唇角区域,她连开口都艰难,却还是姐妹情深地与傅竹生煲电话粥。难得傅竹生也能听得懂,于是这便更显得姐妹情深了。
据薛兰台口述,她的公司这几日依然在紧锣密鼓地盘查,虽然没有任何通告下来,但凭薛兰台敏锐的第六感,她觉得公司高层已经有了方向,只是没告诉底下的人而已。
傅竹生咂咂嘴,这些阴谋阳谋明争暗斗的政治戏码,她想她是真的没有天分。她宁愿再刷一遍她的八十集宫斗连续剧。
三日后,终于可以起来干活的那一天,天清气朗,阳光正好,傅竹生脖子上挂上单反相机,肩上背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双肩包,沉甸甸地上了路。当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两个旅游局工作人员,一方面辅助她的拍摄工作,二来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傅竹生的照片拍得很好,大家合作得也很愉快。不过傅竹生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有很多人夸她,但她也拎得清自己的斤两。无论是景观风景,还是人文风景,西藏在任何一方面都是一绝,它能够提供给艺术家无穷的素材与灵感。傅竹生并没有否认摄影师在其中的功劳,只是在一个本来就优秀的大环境下,摄影师确实更容易出作品。
虽然西藏也有平原丘陵地区的常见饭店,但这日的晚饭,傅竹生还是特意选了一个藏族餐馆。她不害怕自己吃不惯带有异族风情的食物,她怕的是好不容易来西藏一趟,若是没有趁此机会好好地吃喝玩乐,享受一番高原风情,那岂不是有点亏?
酥油茶味浓香重,很多西藏自治区外的人都喝不太惯,但傅竹生却喜欢。其实这也不是说傅竹生多能喝出这茶的好来,只是傅竹生对世上大部分的奶品饮料都很喜欢,哪怕味道重一点,她也觉得很好。端着装着酥油茶的粗陶碗,看着浓白乳黄的茶色,傅竹生心里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也可能是因为酥油茶热量高的缘故,毕竟为了生存,动物总是倾向于热量高的食物,尤其是在寒冷缺氧的高原地区。
说到酥油茶,就不得不提西藏的特色食物,用青稞制作的糌粑。糌粑,把青稞磨成的面粉,以酥油茶和少量的糖搅拌在一起,用手捏团后即可食用。不过傅竹生在藏族餐馆吃到的糌粑早已被揉捏成团,餐馆主人还用模子把糌粑做成了花朵形状,很是用心。
这家餐馆的汉译名字是“藏三生”。它的主人是土生土长但汉语很好的西藏夫妻,但主要面向的客人是来西藏旅游的游客,所以虽然餐馆的布置和食物都具有浓浓的藏族特色,但还是会考虑游客对异域口味的承受能力。因此,藏三生在西藏游客中名气很大,大多数普通游客来拉萨都会踏进藏三生的门。
粗糙的原木墙壁上,挂着用彩缎装裱的大红色唐巴,其上以孔雀石和藏红花等珍贵颜料画着藏族传说故事,精细的内容和热烈的氛围引人入胜。西藏特有的一种珠子大串大串地挂在墙壁上,藏银色,孔雀蓝,水墨黑,各不一样的颜料将参观的异域风情点燃。旅客们或是携家带口地围坐一圈,或是三五朋友聚在一起,或是一对情侣躲在暗处共享食物,还有西藏人在吧台喝着青稞酒和服务生热热闹闹地聊天。
吃着糌粑和牛肉,喝着酥油茶,傅竹生看着气氛火热的大堂,悠悠叹了口气。怎么只有她一个人那么孤单呢?于是在西藏待了快两个星期的傅竹生起了高原反应,她想家了。摸出手机,她轮番着给爸爸、妈妈和姐姐打了电话。
现在是下午两点,大学教授的父亲在上课,不能接电话;妈妈身为《南城经济》的主编,忙得抽不开身,在听说傅竹生一切安好后便挂了电话;姐姐刚好被公司召回去辅助调查也没接到她的电话。唉,傅竹生悠悠地,又叹了一口气。怎么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呢?
两分钟以后,傅竹生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那是梅遇的电话号码。梅遇从来没有告诉过傅竹生他的电话号码,但傅竹生有一次看到梅遇接电话,无意间瞄到这个号码,她当时下意识地就记下了。
正犹豫着陌生号码梅遇会不会接,没想到梅遇那边就接上了,傅竹生还来不及反应呢,只听着心头“咯噔”一声,她就“喂”出了声,声音拖拉,软弱无力,不太好听。
电话那头轻笑一声,还是那种傅竹生熟悉的,沉稳的音色。“竹生啊,你今天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了?”
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揉烂成团的纸巾,傅竹生垂着眼帘看地,轻声道:“你知道我有你的电话号码啊。”
梅遇“嗯”了一声,“那日我打电话,我见你看到了我的号码,就猜到你会记下来。”
无语了好一阵,傅竹生道:“梅遇,你智商到底多高,你爸妈有没有带你测过啊?”
梅遇还算谦虚,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反正我认识的活人里,就没有比我高的。”
这次傅竹生无语了更长时间。“你那么聪明,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
下一秒,梅遇便毫无停顿地报了一串号码,正是傅竹生的手机号,一数不错。
“你怎么知道的啊?”傅竹生问道。
“还记得我们去深巷子饭馆那天吗?”梅遇道,“你让老板娘给你送些白吉馍过去,老板娘请你留下电话号码的时候我看见的。”
闻言,傅竹生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到了自己脑门儿上,“我俩认识第一天你就知道了?那你还装。”
梅遇笑,他装什么了他装。
过了好久,傅竹生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蹬着腿,“梅叔,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梅遇道:“总得给点提示是不是?否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傅竹生摇摇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亮着得意,她沿着粗糙地碗沿重重地吸溜了一口酥油茶,“梅叔叔,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给你的提示。”
欺负人也欺负得古灵精怪的。不过梅遇也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逗她玩,“你在喝东西,用碗喝,所以你可能在餐馆里。背景音里有普通话,不过也有很大声的异族语言。”说到这儿,梅遇顿了一下,笑道:“竹生,你知道吗?我在美国有一个朋友,他也是中国人,主要研究汉藏语系,所以我刚好认识这门异族语言,是藏语,对不对?”
傅竹生抱着手机,无话可说。
“你现在在某个西藏餐馆里。你之前跟我说,你受人邀请拍摄照片。若是西藏的风景,那大概率就是拉萨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药王山,八廓街,都是名胜。你爱热闹,抱着游客心态,在西藏旅游圈子里很有名的餐馆我也知道一家,我那个朋友去过,叫‘藏三生’。当然,我这些都只是猜测,算的是概率问题。”
“梅叔,我下巴掉了,你等我安上再跟你说话。”听完梅遇的分析后,傅竹生叹了口气,“梅遇,真的,你也太聪明了吧。我之前还以为你说你的智商那段是在吹牛。现在看来,您刚才可真是谦虚了。”
傅竹生的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感觉,只是分外低迷。梅遇笑道:“看来我是猜对了。那你能猜出来我在哪儿吗?”
傅竹生佝偻着腰,摇着腿,捧着手机托着脸,态度敷衍,“上海。”
“不对。”
“西安。”
“不对。”
“伦敦。”
“不对。”
“洛杉矶。”
“不对。”梅遇道,“你认真点儿。”
傅竹生翻白眼,她这还不够认真吗?她也是跟梅遇一样按概率计算啊,这些就是他平时最可能待的地方嘛。反正她就是猜不对,傅竹生也很明白地放弃了。“梅叔,你猜藏三生大堂现在在放什么歌?”
电话另一头,梅遇稍微顿了片刻,道:“容中尔甲的《向往神鹰》。”
这回傅竹生是彻底惊了,之前还一直呷着酥油茶玩,现在也不玩了。她语气一波三折地叹道:“梅叔,你连这个都能猜到?你的脑子是跟信号卫星一个材料做的吗?”
梅遇道:“竹生,你真有趣。你总是让我发笑。”
梅遇的话其实很正经,不过傅竹生耳根还是有些发烫,面颊也发红了。傅竹生想出去吹吹冷风。她从高高的椅子上蹦下来,转身就撞到一个人。
那个人左手还拿着手机,此刻裹着一身夜霜凉风,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傅竹生怔了半晌,泛红的眼眶中迅速积满了水光,“梅叔……”
牵过傅竹生的手带她重新坐回位子上,梅遇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他转头看着傅竹生,道:“我跟你说的那个研究汉藏语系的教授朋友,托我来西藏帮他找两本藏语古籍带回去。我想着正好可以来西藏观摩一下,就来了。”
傅竹生的双腿蹬在椅腿横杠上,双臂环抱放在腿上,下巴刚好可以塞进手臂里,只露了两只眼睛和一个额头在外面。而她的眼眶红红的,仿佛受了巨大的委屈一般,“梅叔,你欺负人。”
梅遇一直看着傅竹生,一段时间没见着了,她看着清减了不少。“嗯,那这顿饭我来买单。”
“梅叔,你吃了没有啊?”傅竹生两根手指捏着梅遇宽松的衣袖,问道。
梅遇刚下飞机就接到傅竹生的电话,所以也没吃饭。不过他有些高原反应,虽然不算严重,但胃胀胀的也不想吃饭。“你吃吧,我不饿。”
傅竹生听出来了。她递给梅遇一只糌粑,“梅叔你吃一点吧,垫垫肚子,高原反应才不会变得更加严重。”
看着傅竹生殷切的眼神,此刻依然水汪汪的眼睛,梅遇不想拒绝,便把糌粑接过来,轻轻咬下一口。
“梅叔,你是左撇子啊。”傅竹生注意到梅遇的用手习惯。
垂眼瞄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梅遇道:“这是梅家的遗传。听我爷爷说,梅家惯用手这个遗传得特别严重,只要是左撇子,那不管日后怎样练习右手,这右手都是用不好的。”
“这么严重啊。”傅竹生感叹道。
不过梅遇道:“左手右手的,也没什么关系,不影响日常生活就好了。”
傅竹生想起刚才的事,道:“听说左撇子的智商要高一点。”
对此,梅遇没什么想要发言的,只是沉默地吃着手里的糌粑。看起来很乖,再加上梅遇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粗麻花毛衣,就更像一只柔软无害的大猫了。
伸出手,傅竹生轻轻摸了摸梅遇与毛衣黑成一块儿的黑头发。梅遇的头发比刺头的男生头发要柔软,但比女生的头发要硬,很有型地一绺一绺地交叉堆放在头顶,顶起高高厚厚的一层,看起来黑亮浓密,干净健康。傅竹生也不敢摸太重,只把手贴着最上面的发丝儿一点一点地摸,没摸两下就把手放下了。“梅叔叔,养你要花很多钱吗?”
糌粑大概是有点难以下咽了,这么小小一块,梅遇吃了很久也没吃完。不过梅遇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所以没有扔掉。
“很难吃吗?”傅竹生的左脸贴着手臂,歪着脑袋问梅遇。
咽下了口中这一点,梅遇回答道:“不难吃,就是有点难咽。”
傅竹生水亮的眼睛凝视着梅遇,“咯咯咯”地直笑。看着梅遇终于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傅竹生道:“梅叔叔,我困了。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傅竹生住的宾馆是拉萨当地的四星级宾馆,一个旅游局专门用来招待外来客人的地方。不算新不算大也不算高档,不过整洁干净,宾馆建筑也很有拉萨当地特色,白墙红檐,调色与布达拉宫很像。
看着宾馆略带简朴的大门,傅竹生问梅遇住得惯吗。
梅遇看了傅竹生一眼,“你一个小姑娘都住得惯,我有什么好住不惯的?又不是豌豆公主。”
“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傅竹生嘀咕道。夜晚的格桑花宾馆灯光璀璨,映着高原月色,比白日更显几分美感,傅竹生看着,心里也生出几分欢喜来。
梅遇订了一个在傅竹生隔壁的房间。两人走到各自的房间,傅竹生打开门却不进去,只靠着墙看梅遇道:“梅叔叔,我怎么有些舍不得你了呢?”
轻叹一口气,梅遇走到傅竹生面前,金丝眼镜的平面玻璃里映出傅竹生娇嫩泛红的小脸,仿佛一朵新开在雪域高原的格桑花。旅馆走廊中昏暗的光线柔柔散散地乱在两人身上,分明咫尺的距离,却远得连手指都碰不到一起。“乖,去睡吧。明早七点,我喊你起床,然后我们一起去吃早饭,好不好?”
“好吧。”傅竹生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梅叔叔,你说得我都绝望了。那我可进去了。等我进去了,你可就看不着我了。”
梅遇简直要被傅竹生气笑了。他把傅竹生推进去了一点,“进去吧小祖宗。不亲眼看着你进屋,我都没法回去睡觉。”
于是傅竹生又叹了口气,只是这次叹的气非常沉重,非常委屈,简直要把今晚喝的酥油茶都一股脑儿叹出来了。傅竹生终于还是进去了。她关上门,后背紧紧靠在薄薄的一层门板上,心脏莫名其妙地剧烈得跳个不停。闭上眼睛,傅竹生轻软蓬松的头发垂在两肩,雾雾蒙蒙地搅乱了她一池心河。
梅遇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天花板上的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狭窄的走廊红毯融为一暗一亮的两条。
光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