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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竹生长安:帕罗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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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西安,踮着脚尖轻轻地来了。你很难说它和四月有什么区别,对于傅竹生来说,也许就是吃雪糕的人变多了一些吧。
“老板娘,麻烦给我来一盒冰淇淋。对,榛子巧克力味的。”脖子上挂着重重的单反相机,傅竹生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中采风,走累了,便坐在街边,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抱着手里的冰淇淋吃了起来。傅竹生吃东西的时候不太在意形象,连嘴边多了两块褐色的“胡子”也不知道。
这个地方,离梅禄园很近,傅竹生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去梅禄园看看。为了拍到满意的照片,这段时间她常常会到梅禄园里走走。
梅禄园的那棵大柳树长得更漂亮了。她想起了贺知章的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她唯一能想起来的咏柳诗,每次看到漂亮的柳树,她的脑海里都会出现这首诗。按爸爸的话说,就是一首好的诗词,当你看到相应的场景时,立刻就能想起它。傅竹生忽然想起了发生在爸爸身上的一个笑话,于是把自己给逗乐了。
“想什么呢?笑成这样。”梅遇买了瓶矿泉水,从便利店里出来,就看到一个小憨子似的人坐在街边一面啃雪糕一面“呵呵”地傻笑。
傅竹生看到梅遇,有点惊讶,但也没有特别惊讶。她捧着冰淇淋站起来,看着梅遇道:“梅叔,你来梅禄园吗?”
梅遇今天穿着一件轻质府绸白衬衫,一手叉腰地站在傅竹生面前,看起来比平时要更年轻有活力一些。“嗯,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
“那一起吧,我刚好也要去。”傅竹生眨巴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某种扒土的沙漠小动物。
梅遇看着傅竹生嘴巴上两块褐色的“胡子”,忍不住笑了笑,“你有纸巾吗?嘴巴上沾冰淇淋了。”
傅竹生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其实根本不用傅竹生回答,梅遇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没有。他的纸巾放在了车里,现在看来还是去便利店重新买一包更方便。“你等着,我去店里给你买一包纸巾。”
“哎,不用了。”傅竹生用袖子胡乱抹掉了自己的嘴上的冰淇淋。
今天傅竹生穿了一件黑色长款卫衣,冰淇淋抹到袖子上,立马就融进袖子看不见了。然而梅遇并不认为,这可以是傅竹生这么做的理由。
不过傅竹生没想那么多,拽起梅遇的胳膊就往前走,“没事,反正这衣服我今天就要洗了。”
梅遇看了一眼傅竹生沾着冰淇淋的袖子贴着自己的衬衫,在心里叹气,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他真是很少碰见像傅竹生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咱们今天不去梅禄园了。”他忽然说。
傅竹生停下脚步,忽然仿佛悟出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梅遇,“梅叔叔,你嫌弃我?”
这都是哪里来的推测?梅遇笑着解释道:“当然不是。是我突然想起了国际会展中心近期有一个关于摄影的展览,我觉得你应该会很有兴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样,要不要去?”
“哦,那个展览啊,我知道,马丁·帕罗拉的《刮骨》嘛。”傅竹生说起那个展览,脸上也并没有表现出惊喜的样子,“那个展览票是买不到的,他们只会邀请特定人去参加。”
就像变戏法似的,梅遇手里突然多了薄薄的蓝色纸片,“我有门票,两张。”
看到展览票的时候,傅竹生脸上那一刹那的惊喜是伪装不出来的。“啊啊啊!梅叔你怎么会有他们的门票?”
“我住的酒店可以帮忙预定这个展览门票。我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顺便拿了两张。我想着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去看。”梅遇喜欢看傅竹生开心的样子,就像小朋友喜欢看《动物世界》里的小动物一样,那种自然的,赤诚的,撩拨人心的真实感动,在这个人人追名逐利、心思浮薄的社会是不多见的。
傅竹生兴奋地亲了一下展览票,蹦蹦跳跳地跟梅遇说,“梅叔,那我可以请你一起去看这个展览吗?”
在傅竹生殷切的目光中,梅遇爽快地说道:“当然可以。”
去往国际会展中心的路不长不短,傅竹生坐在副驾驶位上却兴奋不已,似乎连一刻都闲不住,不停地找梅遇说话。
“你很喜欢马丁·帕罗拉?”梅遇问她。
“是啊。不过其实……只要是摄影大师我都喜欢。”说起这个,傅竹生脸上还有些微的不好意思。
梅遇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面,继续问道:“你没有自己喜欢的摄影风格或者自己的摄影理想吗?”
傅竹生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摄影风格……不知道。拍出美丽的、动人的照片,算不算一种摄影理想?”
“宽泛点来说,这当然可以算是一种摄影理想。”梅遇换了种提问方式,“那对你来说,什么样的照片是美丽的,动人的?”
呃……这个嘛,傅竹生心里有个大概,但要她解释起来却要花一番工夫。“美丽的照片,不应该只是构图、线条、色彩的比例恰当,也不应该只是看模特美不美丽,花朵美不美丽。美丽的照片,应该是直指人心的,能够引起人类灵魂的震动。”
傅竹生说的并没有错,可这种大概的、空泛的、类似总结的语言,无论是谁都可以轻易说出来。美丽,当然不只是外表,更重要的是内在。小学生也会说这样的话。梅遇也不想把自己表现得太像一个老师,但傅竹生实在是像一个学生。
“我还小呢。”傅竹生不要脸,眉眼之间的神情还有些小小的骄傲。她还小,所以做什么蠢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其实仔细算算,二十五岁,当然不大,但也不算很小了。不过或许是出于老男人的心态,梅遇还挺愿意宠着傅竹生的。
傅竹生听到梅遇在笑,是那种低沉的、性感的,从喉咙里发出的音,但是不会出口,到了舌根声音就消失了。傅竹生转头去看梅遇,她看到梅遇的眼镜镜片玻璃上反射出七彩的虹光,太长的睫毛软软地抵在镜片上,傅竹生不知道梅遇会不会因此而觉得不舒服。“梅叔叔。”
“怎么了?”梅遇在开车,没有听出傅竹生喊他“梅叔叔”时心中不由自主的,连她自己都尚未来得及察觉的情愫。
而此时傅竹生已经察觉了,所以她恢复了平日正常的状态,只是恢复得不太彻底。她低头装模作样地翻包,滑落的长发将她的侧颜遮住,只露出一段白皙小巧的鼻头在发丝的飘动中若隐若现。她翻出一块巧克力,然后一脸冷漠地递给梅遇,“你吃吗?”
梅遇看了一眼傅竹生,然后转回头继续开车。他感觉出来傅竹生好像有了些情绪,具体是什么情绪很难描述,但是是属于小女生那种特别的情绪,任性,娇气,莫名其妙。绝大多数男生好像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女生,会觉得对方对自己带些敌意,还要刻意去迁就,很麻烦。但到了梅遇这种年纪就会明白,这是属于女生的一种亲近方式。只要不过分,他本身并不会排斥这种虽不太成熟但真诚自然的方式。
梅遇在开车,当然不能吃。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他会让傅竹生把那支20克的巧克力放在置物架上。
倒是傅竹生,她没有想到梅遇真的会要这支巧克力。把巧克力放到置物架上后,傅竹生对着车前面的大玻璃,双眼无神地放了好久的空,她在考虑等会儿她馋的时候该吃什么。
马丁·帕罗拉是澳大利亚的纪实摄影大师,他擅长用简单构图与华丽色彩之间的碰撞融合来创造吸引眼球的图片效果,不增加任何后期特效,只用最真实的拍摄来展示人们在消费世界中的空虚无聊和荒谬愚蠢,以及资本主义现代社会里人们相互之间残忍的竞争关系,资本操纵下的人性扭曲与二维变性。
纽约大都市,时髦摩登的年轻女郎,金黄流波的披肩大长发,近乎苍白的雪白皮肤外,裹着一条鲜红色的紧身包臀裙,纽约标志的黄色TAXI因快速移动而失焦,化作一朵朵虚晃模糊的重影,和更远处的美国帝国大厦一起成为妙龄女郎的背景。气质优雅的女郎走在铺满了硕大秋叶的马路上,她手里提着当年最新版的Chanel鳄鱼纹皮包。而那个皮包的底部,有一条细细的,隐约不可见的白色线头,在这座用金子打造的魔都的风里飘起。
另一幅刻意用黑白胶卷拍摄的照片中,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学少年,耳朵里塞着AirPods,闭着眼睛走在放学的路上。看得出来,他非常享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路边,一只被车撞断了腿的流浪狗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正被多愁善感、敏感脆弱的少年缓缓经过。
游走在马丁·帕罗拉的光影之境中,两个灵魂不需要肉|体的口舌,只通过这一段段或热闹或清冷的照片,精神的语言便已足够让他们沟通。
等观览完了这里所有的照片,已经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出了展览馆,决定找个地方坐坐的两人,在傅竹生的强烈要求下,最后坐进了最近的肯德基店里。
手里捂着一杯热牛奶,傅竹生望着从牛奶表面冒出的水气,默默地发呆。“梅叔叔……”
相比于傅竹生桌前的蛋挞、老北京鸡肉卷和鸡米花等一堆东西,梅遇的桌面上只放着一瓶之前从便利店里买来的矿泉水。许是疲了,梅遇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神略有些懒怠,“怎么了?”
“我困了。”傅竹生说完,把脑袋搁在了搭在桌子上的手臂上,只剩两只大眼睛强打着精神望着梅遇。
“困了还点这么多东西。”
“我肚子饿,可我现在困得没力气吃。”
“那就回去吧,回家睡觉。”
“等等,我去拿个袋子打包。”傅竹生像条水蛇似的,懒懒得挪动身子去柜台前要了一个塑料袋。
然而到了车里,傅竹生忽然又不困了,抱着装得鼓囊囊的袋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梅叔,你要不要也来一个?”傅竹生递给梅遇一个蛋挞。
梅遇无奈,“小姑娘,我在开车啊。”
“我知道啊,”傅竹生吃得浑身舒爽,连精神都变好了,“我爸爸开车也吃东西啊。”
梅遇道:“那你回去以后告诉你爸爸,不要边开车边吃东西,这样不安全。”
傅竹生收回手,小小地白了梅遇一眼以示不满,她咕哝着,“明明是你技术不好。”
突然想到了什么,梅遇忽然笑道:“我发现我每次遇见你,你都要吃一顿。”
呃,是吧。傅竹生想了想,叹了口气,“唉,都怪梅叔叔秀色可餐,长得实在是太下饭了。都怪你,我好像都胖了。”
悠悠地开着车,梅遇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在天府小区楼下,傅竹生与梅遇道了别,而后拎着几乎半空的肯德基袋子,走到了六楼。这栋楼里其实有电梯,但因为小区建得比较早的缘故,电梯年久失修,移动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傅竹生一个人住,胆子又小,还挺怵这个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宁愿爬楼梯。
突然有点困啊,傅竹生迷迷糊糊地翻包掏钥匙。这一掏就是十分钟,直到傅竹生把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到地上,也没有找到钥匙。糟糕,傅竹生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靠着墙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她犹豫要不要一层楼梯一层楼梯地往下找过去。或许是又困又累的缘故,犹豫着犹豫着,傅竹生就走神了。
从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梯间的窗户。不大的窗户外,是一片绀蓝色的四角天空。从摄影的角度讲,框景,是一种虽然使用范围受到局限,但如果用得巧妙,便能摒弃平淡,造出一方如画世界来的神奇东方构图法。
夜空中,有两颗星星,看起来晦暗而深邃。傅竹生想,这一定是来自遥远地方的星球,太阳的光芒亦不足以使人类看清它们本身。星星被盈润的水波充满,黑白分明得仿佛阴阳乾坤的莫测。浓密的睫毛向上翘起,抵在金丝眼镜的玻璃上,仿佛两朵盛开的太阳花,薄软透明的花瓣将眼中一切的情感与理智尽数掩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楼道声控灯亮了。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眼睛受不了太亮的光,傅竹生把手挡在眼睛面前。“谁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绵软细沙的哭腔。
淡淡的叹息,仿佛深洋穴底的海潮由远而近传来的韵律。“只是进不去家门而已,至于坐在地上哭吗?”
傅竹生颤巍巍地睁开眼,一颗细碎如钻的泪珠沾在睫毛上。她没想到梅遇会突然出现。“梅叔叔,你怎么来了?”
梅遇蹲下,把一串挂着狼大公仔的钥匙放到傅竹生手上,“我快到家了才发现你的钥匙落在我车上了,应该是你白天翻巧克力的时候掉出来的。”
傅竹生接过钥匙,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也不需要把钥匙专门送过来,太麻烦了。我明天找你拿也一样的。”
梅遇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看你都哭了,我觉得幸好我今晚过来了。”
“我也不是因为这事哭的。”傅竹生把地上凌乱的东西都收进包里,然后撑着墙站了起来。
“那你是因为什么哭的?”梅遇问她。
“我……”无意撞上梅遇清澈纯粹的眼神,傅竹生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梅遇回答这个问题。她借开门的机会挡住了自己的脸,“哎呀反正我就不是因为进不去哭的。”
梅遇两手松松地揣在裤兜里,没说话。他的感觉总是很敏锐。
开了门和玄关的灯,傅竹生站在高了一层的门框上,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墙皮,与梅遇的对视让她有些紧张。“梅叔,你要不要进来?”
玄关的白炽灯只能照亮门口这极小的一圈地方,就像全黑的舞台,只有主角在的地方打了一圈光。梅遇和傅竹生站得很近,近得他低头就能看到傅竹生头顶的发旋。他们中间流散的空气仿佛被镀了一层薄电,细细密密地刺激着两人的神经。梅遇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用了。天晚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那……梅叔叔再见。”傅竹生没有再挽留,目送梅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