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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章 ...

  •   “众生皆苦,天地之间谁不是障目而行。”

      她说着,冰凉指尖在岁岁眼睫上轻轻敲了一敲。

      “佛不渡我,我亦不供佛。”

      话说完,那只手方才从岁岁双目间离开。

      待岁岁再睁开眼时,身后的门已经打开了。

      她不由得蹙起眉,只觉处处古怪,便试探着喊道:“淑妃娘娘?”

      四周荡来声声回音,幽静得渗人。

      岁岁没再多思量,当即踏过门槛,便要从冷宫里出去。

      适时迎面撞来一个散发黑裙的女子,岁岁连连退后几步,才看清她模样。

      她的面色惨白,却并非病态的白,而是一种近乎没有颜色的透明感。

      但女子唇间胭脂却殷红,似饮过血,其眸中黑瞳亦是漆黑如墨,仿佛每一种颜色在她的面容间皆演绎到了极致。

      岁岁认出她,便唤道:“淑妃娘娘。”

      秦似愁微微一笑,殷红的唇与雪白的齿交映着,竟似绝色。

      “本宫认识你。”

      她声音阴渗,正是方才在殿中的那道声音。

      岁岁面下薄纱随风轻轻摇曳着,她淡淡扫了秦似愁一眼,只当其是在胡言乱语,尔后福了福身子,道:“淑妃娘娘,民女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抬步从秦似愁身边掠过,风卷着岁岁素色的裙摆与秦似愁身间的黑裙相拂,黑白交融间,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融洽与静谧。

      “十年前,你才五岁,这宫里的人都说本宫是个疯子,却只有你问了本宫一句。”

      “你还记得你问了一句什么吗?元暮。”

      岁岁脚步微滞,倏然停在原地。

      风卷着地面上堆积已久的微尘,恣意朝二人的裙摆间扫去。

      晦晦光影下,秦似愁的眸子黑而亮,仿佛是一颗剔透的菩提静静观彻着人世。

      十年前,秦似愁将进宫不久,那个时节秋风肃杀,她抗了平华帝侍寝的旨,被罚抄了千遍经文,又在佛前跪了整整三日。

      岁岁记得当时,她远远朝秦似愁望了一眼,窥见她正抬目肆无忌惮地看着高处佛像,那佛像半敛着目,似也在静静与之对视。

      待到岁岁走到秦似愁身边时,才发觉她望向佛像的眸中没有敬畏,只有不屑一顾。

      于是岁岁问了一句:“娘娘累么?”

      那一刹秦似愁有片刻的失神,她缓缓转首看向身旁豆丁点儿大的孩子,看见她分明淡如水的眸子里却有如炬灼光。

      秦似愁知道彼时岁岁问的不是抄经文累么,罚跪累么,而是与佛对峙,累么?

      佛乃世人心中敬仰,天子亦是百姓心中敬仰,她违抗圣旨,便是与天对峙。

      便是那轻淡的一个问句,叫秦似愁在此后的许多个年月里,每每只要想起这抹清削单薄的身影,总不由得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而此刻风止,岁岁回过首,看着秦似愁多年来不减烈焰的双眸,再问了一句:“娘娘累么?”

      秦似愁忽而笑了,微扬的殷红双唇像吻过血的蔷薇,叫天地也失了色。

      她懂此刻岁岁问的这句累么,是指装疯累么。

      秦似愁便在她面前不再伪装了,而是道:“尽管本宫身处这冷宫里数年不见天日,可外头的事,本宫都知道。”

      “本宫很早就猜到纯妃不是你的生母,凭纯妃那点眼界,尚生不出你这般通透的。”

      岁岁不语,而是抬手摘下面纱。

      聪明人之间对起话来如棋逢对手那般酣畅,只需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秦似愁不再扮她的疯,岁岁亦没必要遮掩自己的身份。

      见岁岁此举,秦似愁眼底笑意更甚,她抬目寻向岁岁眼底,依稀生出几分惋惜,这么多年,这孩子眸中灼光竟渐渐黯了下去,到底是深宫磨人心性。

      秦似愁继续道:“一年前,你使了一出金蝉脱壳,可如今你回到这宫里再想出去便难了,不过本宫能帮你。”

      福宁殿。

      晏子疏将踏出殿,江休言便来请见平华帝,徐自辛走到里头通川一声,平华帝招招手,示意让他进来。

      殿中燃着檀香,平华帝跟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本经文。

      江休言走进来,问道:“陛下信佛?”

      平华帝瞥了他一眼,尔后缓缓将经文合上,道:“于大鄢而言,朕便是佛。”

      他这话,不单单是在彰显一国之君的威仪,而是明了江休言此刻来殿的目的,靖国日益强盛,如今想欺到大鄢头上来,只要他为君一日,便不会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香炉中升起缕缕青烟,如纱般横亘在江休言与平华帝之间。

      江休言挑明了话头道:“陛下,十年前大鄢收我靖国三座城池,如今是不是该还了?”

      平华帝:“这便是江久山使你来大鄢的目的?”

      江久山指的便是靖国的建兴帝,当年鄢靖还是兄弟之邦,然此去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休言:“这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他眉头冷硬,眸底野风喧嚣着,似要把眼前浑人视线的青烟吹散。

      平华帝蹙了蹙眉,只当他是少年心性,笑着说:“你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陛下,君王之间争的是一山一水,可百姓之间争的是一汤一饭,当年陛下掠地夺城时,踩过的尸骨堆积如山,而今你我两国之间若再要以城池为争,苦的依旧是百姓。”

      “我明白陛下当初将我放在沈夫子身边的因由,陛下要灭我心性,可我却看到了众生皆苦。”

      “陛下说自己是大鄢的佛,那陛下何妨不像佛一般敛目朝下看看,这世间,真的太平么?”

      “仁者莫大于爱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我想问陛下一句,如今的天道当得上这个‘公’字么,有人生来便是奴籍,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食不果腹,有人夜夜笙歌。贺姝与廉江之死,便是最好的证明。”(注)

      “当年我问过夫子一句话,如今我也想把这话问与陛下:人命也分贵贱么?”

      “砰”的一声,平华帝重重拍响桌案,几案上的经文从案上滚落,书页翻卷着,最后躺在地砖上时,书页停格在某一页,上头写着:道其不行矣夫。(注)

      殿中内侍齐齐跪地,“陛下息怒。”

      平华帝注视着书页上的那行字,眸中震怒与疲惫交错,他徒然躬身亲自捡起撒落在地上的书卷,拍了拍此间灰尘,道:“朕乏了,你且下去罢。”

      ……

      晏子疏回到宫舍时未见到岁岁,周稽不知从哪扒拉来一只鸡腿,边啃着边从门外进来,道:“俺一早觉得饿就想出去找点吃的,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岁岁殿下了,俺还以为她去玩不带俺呢。”

      晏子疏眉一蹙,拎起行囊便往外头走去。

      迎头走来一个提着食盒的婢女,宫道宽敞却偏偏与晏子疏撞上,她手里头的食盒打落在地,散了满盒的膳食出来。

      晏子疏连连躬身去帮婢女拾起地上膳食,那婢女口中一边说着“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晏子疏,尔后匆匆收起食盒离去。

      周稽跟了上来,问:“先生,那婢女塞了个啥玩意儿给你?”

      晏子疏朝四周望了望,见无人才警惕打开手中纸条,顶端写着“冷宫”二字,下端画有从宫舍通往冷宫的路线。

      男子不能入后宫,因此纸条上画着的这条路线弯折,绕了不少小径,为免被人发现。

      两人照着图中线路匆匆赶赴冷宫。

      岁岁与秦似愁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见到晏子疏与周稽走来,领着二人往冷宫中正殿行去。

      几人跟着秦似愁来到香台之后,但见秦似愁抬手推动佛像,至佛像面朝门口时,香台后的墙壁上陡然现出一条甬道来。

      几人见之一惊,想不到这凄冷深宫中竟藏了这样一条暗道。

      秦似愁笑道:“这条道我命人花了几年才修成,冷宫清寂,不时到宫外去解解闷才不致此生无趣。”

      言罢,秦似愁从香台上取过一盏烛灯,道:“跟我来吧。”

      甬道幽暗,岁岁与晏子疏、周稽走在后头,森森寒意裹挟着周身。

      周稽打了个冷颤,道:“俺咋觉得这么冷哩,太吓人了。”

      秦似愁回眸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个头挺大胆子倒正好相反。”

      行了许久,至前头出现一点微光,便知到尽头了。

      岁岁朝秦似愁道:“多谢娘娘。”

      秦似愁扬起殷红的唇角,只道:“你应谢你自己。”

      两方正要作别,忽闻前头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岁岁闻声回过头去,那人正要惊吼出声,岁岁下意识捂住其双唇。

      但见来人眨了眨清澈眸子,眸底一点一点涌上震惊之色,双唇隔着岁岁紧覆的手掌,喃喃道:“小……小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仁者莫大于爱人——《反经·适变》
    译:仁者的最高原则是爱人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
    译: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
    道其不行矣夫——《中庸·第五章》
    译:中庸之道恐怕是不能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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