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的形状》东一凸

1、魔镜

　　周五晚上十点，市一中南面的小吃街上人满为患。
　　路上到处是吃剩的一次性纸盒，兜着油，有的已经干在地上。
　　几个女生聚在一个烧烤摊前。
　　大咧咧穿着校服，拉链要开到肚脐，又不干脆敞开。背后“第一中学”几个大字全被涂鸦盖满。
　　带着耳钉和夸张的项链。学校里藏在衣服里，出了校门全都拿出来放在最外面。
　　裤脚往上卷，全都穿着类似的鞋子。
　　一个个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写“老子不是好学生”。
　　“舟舟，听说你谈了个学霸呀。”
　　“是不是那个叫易稚的？”
　　“你也知道？”
　　“群里都疯传过了好么。”
　　“不过舟姐，你跟那个谁在一起，大钟哥不介意？”
　　那个叫舟舟的女生站在最左边，手里拿着两串烤鱿鱼，基本没动过。
　　烧烤摊的小灯打在她面前，细小的双眼皮往上扬，蜜桃唇。
　　纤腰丰臀，浑身上下都是青春的荷尔蒙。
　　“我谈恋爱，关钟瑜什么事。”齐舟自己翻了个白眼，声音又软又嗲，语气有些冲。
　　“别吧，咱们大钟哥可不就只跟你一个女的玩。”旁边站着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孩子，用肩膀撞她一下，脸上是暧昧的笑。
　　齐舟一听，低着头笑。不过笑着笑着，忽然就不开心了。
　　“呵，谁知道他是不是藏了一手机的妹妹呢。”
　　嘴上说着损他的话，心里其实知道，他没有。
　　就像徐珊说的，钟瑜只跟她一个女生玩得来。
　　打小认识的人，她什么时候记事儿，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
　　不过一想到钟瑜下午那样，她又不开心了。
　　下午钟瑜踩着滑板要回家，被她拦住，她把易稚跟她告白的事情讲给他听。
　　全当是试探。
　　结果他只丢给她一个“哦”。
　　自恃美丽的女孩子被捧着长大，心性一上来，转背就答应了。
　　只是随后要怎么发展，她从没想过。
　　随性来咯。
　　明里暗里给她送秋波的数不过来。
　　她一直以为只有钟瑜才配得上他。
　　不过今天见那个小学霸涨红了脸，用了她以为只有班主任训话才会有的表情，跟她讲“我喜欢你。”
　　那场面正式得逗她笑个不停。
　　兴致一来又被钟瑜气着，那就试试看吧。
　　青春的躁动不分季节。
　　就像现在这样冷的天，一大帮人还是能在风里聊得开心。
　　“不过你和易稚在一起，认真的？”徐珊又问。
　　“就那样呗。“齐舟没有一点犹豫，嘴里还哼起了歌。
　　手上鱿鱼串才咬了两口，“我不吃啦，再不回去我爸今晚上不会放我出来了。”
　　“是你说的新开的那一家？”
　　“嗯哼，钟瑜他堂哥弄的。”
　　几个女孩前后两排走着。
　　小吃街上来往的车和人一波又一波。
　　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开始。

　　沿着小吃街往南，过两个岔路口再往东走几步，有全市最大的休闲娱乐商场。
　　最上面两层全是吃饭的地方。打烊之后服务员聚在一起打扑克。
　　张琳谦从自己家的火锅店出来。
　　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
　　“谦谦，你爸妈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话的是火锅店经理吴培。
　　手里还拿着牌，说完丢了最后两张出去，“王炸。”
　　剩下两个人呸他今晚手气太好，不玩了。
　　张琳谦背着比她还厚的书包，想了想，说：“下个月初差不多能回来了。”
　　“你奶奶那边的亲戚多不多嘛，要是多几个麻利的，轮流着照顾也好。”
　　吴培刚过三十，家里生意一大堆，偏自己热爱火锅，跑这里来给别人打工。
　　现在张琳谦父母在老家照顾她奶奶，昨天打电话还说估计撑不过这个年了。
　　她和家里长辈都不算亲，也是最近几年才每年过年见一面，以前都只有一家三口过日子。
　　吴培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提到奶奶她难过了。
　　“没事儿的哈，今年你奶奶本命年，肯定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张琳谦抿嘴看他。
　　这话说出来没半点安慰人的意思，敷衍的很。
　　“走，哥请你喝奶茶。”
　　说完拎过她的书包，边走边嘀咕：“你这书包是搬砖用的吗，怎么这么沉？”
　　从商场内部的小楼道走，没了电梯只能一层层下。走到最后一层她膝盖都疼了。
　　跟上吴培的步子，两人到了楼下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奶茶店。
　　这地方租金贵，全天营业的店东西更贵，一个中杯的水果茶小三十。
　　橙汁打底，又加了养乐多和芒果，酸甜口，她小口嘬着。
　　“明天周六你想去哪儿玩吗？哥带你去。”吴培跟她一起倚在吧台上，书包摆在最边上，她还穿着市一中校服。
　　张琳谦看上去不是兴致很高的样子。
　　配合着他“嗯”一声，又说：“还没想好。”
　　做奶茶的小哥看来是跟他挺熟的，调侃他：“这小妹妹高中生啊。”
　　吴培斜眼看身边的小姑娘，笑道：“她？看着像小学生吧。”
　　“那你这下手得太早了吧。”
　　吴培嗤他一声，“特么说什么脏话。这我老板女儿，正版的千金富二代。”
　　张琳谦瞥他一眼，懒得跟他battle。吴培真是一天不损她，浑身难受吧。千金富二代？他也真是敢说。
　　那小哥这才正脸打量起张琳谦来，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啊，我刚开玩笑。”
　　张琳谦还是一样的表情，小口嘬着饮料，摇摇头。随后又接了一句：“他黑历史估计很多吧。”
　　小哥一愣，大笑说，“那不是黑历史，都是他的战绩啊。以后老了出一本恋爱宝典没问题。”
　　张琳谦接话：“老夫少妻，正常。”
　　那小哥又接着她的话茬说了两句，笑得贱兮兮。
　　吴培拍了一下张琳谦的后脑勺，懒得搭理他俩，趴下去开始聊手机。
　　关于周六的安排谁也没再提。
　　十二点半了，商业街外面还是灯火通明。外头嘈杂声丝毫未减，汽车轰鸣声渐长。
　　“诶，你回家么。”
　　吴培放下手机，像是刚想起身边还有个高中生，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的那种。
　　张琳谦反问他：“你等下去哪儿？”
　　“今晚有个新去处。”
　　吴培半倚在吧台，侧头透过玻璃窗，盯着窗外的霓虹灯。
　　一瞬间的安静过后，张琳谦问：“富华路新开的那家？”
　　吴培转过头来，看见张琳谦也盯着窗外看：“嘿，你怎么知道。”
　　“你就那么几个去处，新的，还有哪儿新？”
　　吴培揉着她的脑袋说，“你还挺神。平时挺关心我哟。”
　　张琳谦挣开他，一个人走到窗边。这是有满月的夜晚。
　　看着热闹的街，在夜晚下蜕皮，露出这繁华的商业街下的世界。
　　张琳谦回想着放学后，偶然遇到的一群少女，无意间听来的话。
　　她回到吧台，放下饮料，倏然笑了，讨好地说：“哥，带上我一起呗。”
　　“我带你去干嘛？”
　　“多个人热闹啊。再说我可以给你当僚机，美女对比自己小的可爱女生没有抵抗力的。”
　　张琳谦见他眼皮都没抬，冲着他的耳朵提高音量，“哥，昨天刘阿姨来的时候我就陪她多聊了一会儿，比如说你最近每天在外喝酒。”
　　吴培被她气得不行，“你又背着我给我妈打小报告？我特么平时白疼你了？你现在喝的还是我请的奶茶！”
　　张琳谦做了个标准的漏齿笑，“哪里哪里，你请我的钱是花的工资，工资是我妈开给你的，说到底，还是我妈请的我。”
　　吴培笑得眼睛疼，说：“你是不是欠抽？”
　　又觉得被一个小丫头片怼太没面子，冷静下来，脑子忽然清醒了。
　　严肃道：“平时没见你这么多话，现在硬要求我带你去泡吧，你说说看，你到底想干嘛。”
　　她低头喝过最后一口。
　　混着一大块芒果，不是吃芒果的季节，真酸。
　　张琳谦侧过身，垂眼看着空了的杯子，“就想去看看。”
　　“看什么？”
　　“就看看，帅哥美女呗。”
　　吴培若有所思，低头看着她的校服，忽然想到一人。“到时候出事了我不帮你兜。”
　　低着头又开始聊手机。
　　刘琳谦偷看一眼，对方叫“你大爷”。
　　够中二够嚣张，不愧是吴培的朋友。
　　邻近一点，一辆宝蓝色的跑车直接杀到奶茶店门口。先是下来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男生。
　　张琳谦眯着眼，等两人进来后发现，竟然是齐舟和钟瑜，她愣住了。
　　她不解地望向吴培，那人一脸闲适地跟他俩打招呼。
　　“咱们的友军到。”吴培扯着张琳谦的袖子，抬手掂量着她的胳膊，像个提线木偶。“来打个招呼啊，这俩是你校友，认识不？”
　　张琳谦没说话，低下头去。
　　“你好啊，我是齐舟，听培哥哥说你也想去玩，咱们一起呗。”
　　外套下面齐舟穿着一件暗紫色紧身绒面裙，圆润的胸脯，腰线和翘臀被裙边的金线勾勒。
　　张琳谦抬眼，望着她，笑，“我在学校见过你，我是张琳谦。”
　　齐舟觉得她好乖，看起来又软又甜，应该是很好亲近的人。上前拉过她的手，“跟着我没事的，有大钟和培哥哥在，你别怕哦。”
　　讲话喜欢带着俏皮的尾音。
　　说完又开始打量她，“只是你这一身校服怎么办呢？”
　　“大钟，咱们去一趟宝来街的那家店吧。”她身后的男生似乎注意力一直都不在这里，松垮地站着，一只手插兜里。
　　半天皱眉“嗯？”一声。
　　齐舟又撒娇说了一遍。
　　他这才像是收魂回来，落到张琳谦身上。
　　“麻烦。”
　　倒也没说不去，转身就走了。齐舟拖着她的胳膊，跟上去。
　　张琳谦回头瞪了吴培一眼，他站起身朝三人讲：“我先去开台，等到了震我，我去接你们。”说完还补一句：“对我们谦妹温柔一点哦，她胆儿特小，脑子还不太好使……”
　　傻叉。
　　张琳谦暗骂一句。
　　叹了口气，被塞进后座，去了一家在凌晨一点还生意兴隆的造型中心。
　　最后选了一套及膝A字裙，应齐舟要求，同样是暗紫色。后背开了一个眼镜形状的口子，漏半截蝴蝶骨。
　　脸上画着厚重的妆，硬生生老了十岁的样子。
　　这是她们的通行证。
　　透过镜子，她看到身后满脸得意的齐舟，黏在钟瑜身边在说话。
　　女生只到他胸口，为了说小话还得踮脚往上凑，男生在她擦近他脖子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女生一把拉住他，脸上的笑瞬间垮了，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却不再看他。
　　张琳谦站在镜子前。全身镜四周包了金边，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面会说话的镜子。
　　——魔镜魔镜，请你告诉我。
　　有些问题她一直似懂非懂。
　　就譬如，为什么易稚会喜欢齐舟。
　　又或者，为什么齐舟会接受易稚，明明对钟瑜死心塌地。
　　出门前她去结账，被齐舟拉住，“让钟瑜给你划账。”接着还故意气他一样：“就是要让他多出点血。”
　　钟瑜像对什么都没感觉，垂着眼看手机，应了声“哦”。
　　张琳谦不想自己搅入他们的战争，站在齐舟身边小声说：“不太好吧……”。
　　齐舟一直看着钟瑜，噘嘴道：“没事儿，我要他付他敢不付？”
　　张琳谦眯了眯眼，没再说话。
　　不过钱还是得还。
　　钟瑜刷卡的时候，她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身前的少年像是听到了，侧身扫她一眼，又挪开。
　　三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齐舟和钟瑜走在前面，张琳谦跟在后面。
　　磨蹭一阵之后到club已经凌晨两点多。
　　走在哪里都是暗得看不清人，她只能紧紧跟着前面的人。
　　疯狂跳动的躯体，酒水香烟配香水，她感到阵阵发晕。
　　好不容易找到吴培，那人已经搂上一个了。见他们来了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张琳谦这也是第一次真正见他“泡妞”。以前不过都是在手机上窥见过他那些满列表的“宝宝们”。
　　张琳谦默默走到吴培身边坐下，边上的男女贴着脸说话。
　　看到桌上的酒，估计是淡蓝色的，张琳谦拿起来想尝尝。
　　还没闻到味就被吴培一把拉住。
　　酒还撒了点在身上。
　　死贵的新裙子，暗色里也看不见那点脏东西。
　　“张琳谦，你来看看可以，但你不该碰的，想也别想。”
　　吴培叼着烟，话说得重了。
　　她没反驳吴培，放下酒，抬眼就看到齐舟正捧着一杯和钟瑜聊天。
　　张琳谦现在反应有些慢，并不是被语气呵住了。
　　大概是违抗生物钟的生理反应，照常她应该在九点下晚自习，直接回家。
　　可以在路边逗留一阵，像是寻找自己应该去逛一逛的小店。
　　那时候也许肚子饿了，所以烧烤的香味窜进鼻子，她被勾住了。
　　然后走上前排队，等着前面的人先买。
　　少女们的闲谈肆意张扬，从不怕别人听见。
　　她就默默站在后面。
　　等她们买完她就可以上前挑了。
　　本来都只是碰巧。
　　就像现在这种局面，都只是恰好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