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沈璎璎

1、第 1 章

　　十三四岁的女生，形容尚小，天真未琢。我们在教室外阳台上列成一排，模仿淑女的含蓄表情，朝操场那边闲闲观望。张骞独自一人在阳光下晃悠，长裙上洋溢着如火如荼的玫瑰红。那一天她终于触了众怒了。市里的数学竞赛只一个名额，老师偏偏给了代数、几何都不是最好的张骞。我们阴沉沉的目光汇聚在一起，足以下一场大雨。 “人家会出风头啦——”终于有人说出了口。 转校生张骞，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异数。她很白很苗条，相形之下我们这些女孩儿反成了泥做的骨肉。这也罢了，她的功课也冒尖儿的，令我们加倍的自惭形秽。之前我们早就筑下一道矜持的城墙，无论知不知道，上课时没人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张骞不理会这些，在课堂上大包大揽对答如流。她还要竞选班长，要组织艺术节，要在所有活动里跃跃欲试。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仿佛她真有那么能干。 三月虽暖，没有人会穿裙子现眼。张骞却公然用明亮的玫瑰红，刺痛了我们的视觉。 那一天后，反击悄悄的展开。先是有人传言张骞如何讨好数学老师，然后扩大到别的话题，从穿衣戴帽、待人接物，到心机诡计、家庭背景，大家齐心的捕捉张骞为人不佳的证据。从小的潜意识里，我们无一例外的相信，做人一定要收敛锋芒，如果有人敢于这么自信，那一定是狼子野心不怀好意。这种议论的力量的可怕的。没过几天，张骞的形象在唾沫星子里面，变得支离破碎、黯淡无光，被同学敬而远之。生气勃勃的张骞，一时变成了班里最孤独的人。 而闲言终于传到了大人们的耳朵里。那一次数学竞赛的情况就有了变化。有家长找到了班主任，聊到了关于那个据说很活跃的女生的品行问题。张骞当时跟一个男生要好，是那种孩子式的快乐感情。这一点却成为了家长们的把柄。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数学老师不得不放弃他的决定，改派另一个男生去参赛。那个男生考的一塌糊涂。据说是因为临阵怯场，心理素质不佳影响了发挥。老师拿着成绩单，暗暗摇头叹息。 没有人安慰落选的张骞。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这个学校里，平凡沉默的女孩子们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我们不如你，是的。但你不会得到我们的欣赏。不过是个爱出风头上窜下跳的“小人”，我们打心眼儿里鄙夷你，决不效法你。 而后的日子里，张骞虽然被敌视孤立，却一丝儿不改作风。我记得有一回为了什么事情大家争执起来，她站在那里，眼神倔倔的，忽然说：“你们这些胆小鬼——” 后来，大家就毕业，升学，然后天各一方，渐渐江湖相忘。 我也是那群女孩子中的一员。时隔多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面目全非。年岁和经历教给我们很多道理，“酒香不怕巷子深”只是一个神话。于是我们不再矜持羞怯，开始竞选上毛遂自荐，在论文答辩中侃侃而谈，在求职面试时微笑坦然。最关键的，要克服心里魔障，把从前可笑卑微的信仰摒弃掉。躲在暗处做含羞草没有用，我们现在都会说，要敢作敢为，相信自己，才是为人的正道。 这真是戏剧性的变化，成长中我们居然都不知不觉向张骞靠拢了。 现在想想，张骞并非少年得意的女孩。她家境不好，父兄奔波在外，母亲长年病着。当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孩子连饭都不会煮的时候，她就帮着母亲照料小侄儿了。但是她从未流露半点怨艾，永远是乐观的强者。上大学后，张骞一直打工，做家教、搞推销、当礼仪小姐……样样干得有声有色，再不要家里的一分钱，新年里跟她打了一通电话，说要出国留学了。 “张骞啊，”我忍不住赞叹，“你一向又能干又自信。” 电话那头，张骞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涩涩道：“你不觉得，我自信得很辛苦？” 我无言以对，她没有说错。但是自信原不该是一种辛苦。 张骞走后，我开始反思。 张骞早说过，我们是一群胆小鬼。她说其实你们也可以美丽聪明，可是你们居然不敢。自卑者不自知，所有的胆量加起来，只敢尾诋毁勇敢者的方式来出出气。 不要以为墙角里顾影自怜的含羞草，就一定是楚楚动人的弱者。事实的情况是，他们时常觉察不到自己的心理缺陷，却以平凡的大多数自居。一旦他们在数量上占了优势，往往结集为一种强大的压迫力量，企图扼杀阳光下最为茁壮艳丽的玫瑰花儿，让她也变成匍匐在阴影里卑微植物——这说到底就是一种阴暗心理。 自卑者是可耻的，这句话刺痛了我。这不只是对自甘碌碌者的警告，更是对那种阴暗力量的谴责。 最可怕是，这是天真的罪恶。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这些道理，还以为自己做得无比正确，是为了张骞好。这都是谁教给孩子们的？ 我是在自卑过后很多年，才发现自己的自卑，并且带着深深耻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