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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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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买糖吗?”
槐州城东,梅家点心铺前。
店家的女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怔怔然地望着五步外的男子,试探着小心问道。
那人目测也就二十左右的光景。一碧乌发繁密如漆,整齐束于头顶。固发的玉簪成色通透,一看就是玉石行里的上等佳品,而身上穿的反而廉价,只作寻常文士打扮,一身素色圆领的广袖襕袍,腰间束以革带,再无多余佩饰。
这样的装束,若放在遍地亲贵的京城,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可夹在这市集里的粗人之间,就像是杂鱼荤腥中的一盏清茶,舒爽怡人。
半个时辰前,火红的颜色正烧在天边,他悄无声息游荡进她的视野里。像是迷了路,也不少向人打听问询,奇怪的是人人都对他视之不见,置之不理。
他便只能满地瞎转,一会儿走过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由此在她家店门前路过了反复几回,转眼天际已经开始擦黑,喧嚣声逐渐退去,都到了快要歇市的时候。
他似乎也是丧气了,拖着脚步,最后侧身停在了她前方,痴痴然地想着心事,直到她开口叫他。
听到有人问话,他面上先是浮出惊讶,随后眼神都亮了起来。
于是缓缓几步上前,“求问小店家,由此处去城西永安坊沈家,不知该怎么走。”
他走得近了,模样也更清晰了些。
说这话的双唇略薄,鼻梁英挺,一字横眉更仿若出自画师之工,饱蘸浓墨勾勒绘就,而眼下卧蚕处浅浅一颗青痣,便是那画龙点睛之笔。
“公子是外乡人?”他眼前的小店家歪着头问道。
“不。”他摇摇头,“我生在槐州,长在上京,不常回故地。”
“原来如此……”小姑娘随即迎上一张市侩的笑脸,“那……公子买我家一袋糖糕,我就给你引路可好?”
他倒是没犹豫,一手立刻往袖口里伸了伸,却恍然间想到了什么,突然滞住。
“我……并没带银钱。”语气有些含糊其辞,像是借口,目色却是怅然的,低声如自说自话般喃喃一句,“也吃不上了。”
有片刻的尴尬和沉默。
她并没听懂那后半句的意思,只明白,自己想钓些银两的计划已然落空。
失落倒不至于,毕竟也知道,趁人之危索人钱财是大人们口中的不义之举,于是只憨憨的笑了笑,转身跟看店的先生打了招呼要出去。
旋即回头对他道:“爹爹嘱咐过我不能走太远,那就只能……带到徐坞桥,过了桥就是城西,那边的路公子就都熟悉了吧?”
那人立刻点点头,感激一笑,紧紧抓住救命稻草。
“有劳。”
*
他便随小童指引,一路七拐八绕才走出城东市集,又转过几重街市,才来到城正中的长街。
日落将尽,早有一抹月影挂上天际。
夜市未开,人潮尚且稀疏。
长街地面皆由青石板铺就,两侧通有沟渠,为暴雨之日引水用,平日里既清且浅,常有小孩子在里面戏水摸鱼。沿渠,则种有桃梨杏树,绵延三四里,绯色与素白交织,望之如绣。
小童脚步轻快,走在前面,便频频回顾瞧那公子是否有跟上,他倒真不曾跟丢,只是一直默默地不说话,看得出是个温和又极内敛的人。
忽然,一阵夜风急匆匆掠过丛丛花树,带动无数花瓣齐齐拢撒下来。
她连忙抬袖闭目,再到风静时,回头又寻向那位公子,却发现人已不在身后,再回过头,才发现他已在身侧。
一场花雨突袭,竟愣是没有一片落在他身上。反而是她,落英满头。
有一瞬间觉着怪异,但她也并未多想,到了徐坞桥边便止步道别,目送那公子登桥向对面而去。
身影尚未隐没,她便迎面碰到了家住城西的表舅。
她立即指向那身影问道:“舅舅,你认识那位公子吗?”
他虽早已混迹在人群之中,但衣着颜色素白如练,还是极容易看到的。
“嗯?什么人?”
“他要去沈家,在东市迷路了。”
她舅舅不假思索便道:“是去吊唁的吧。”
“吊唁?”
“沈家的小公子前日夜里突然病歿,听说请了好些个郎中也瞧不出死因......”转而叹道:“我与你这小孩子讲这些做什么,快回家去。”他一面赶着自家小孩,一面又朝桥上望了望,“你说的人在哪?”他原本要问出来,可到底不想和小孩费口舌,停在嘴边。
只极力朝方才指的方向望去,如何也没寻见她描述中的白衣男子。
*
终于寻到沈家大门前。
满目是刺眼的白。
越是到永安坊近处便越能听到更多议论。
“沈家莫不是被泼天富贵折了寿?”
“那小公子真是可惜,沈家祖上十八代经商,只这一代供出了个愿意走仕途的读书人,前几日刚从京中赴考回来,再过几日就要放榜了,这万一高中……那才真是要死不瞑目了。”
“何止这些?”又有人道,“听闻沈家公子已然定了亲,定的,还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今天刚刚嫁到婆家,不想见到的就是郎君的尸首了。”
有人不信,“哪有官宦人家愿意和商贾结亲的?”
“这保不齐,沈家金山银山的聘礼送出去,总有人家会动心。”
“可怜人啊,都是可怜人。这样好的福分,却无福消受。”
不过能说这种话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嫉妒之辞。
“终归这万般如意事,没都叫这一家占了去!”
那些人说得投机,都未曾发觉那白衣郎君就从他们身边行过。
他在沈家大门前伫立许久,似乎是做了极大决心,方才想要叩门。却发现,半只手臂竟然就势直接没入了门中……
他愣了片刻,而后才明白了其中关窍,轻轻苦笑了一声。
于是又试探着向前一步,果真直接穿门而过。
天色已晚,白日里登门吊丧的人早已散去,只留下弄得满院素白,倒与他身上的颜色融为一体。
院中寂静如一潭死水,倒没有他预想中的哭丧之声。如果他还活着,该能闻到院中正浮动着稀微的花香。
他寻着素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路,来到父母的寝阁门前。这扇门并不能挡住他,只是脚步牢牢钉在原地。他隔着窗上的明纸,看到了母亲的剪影。
“阿娘……”他脱口唤道。
没人理他。
“阿娘!”
他抬高了声音,又唤道。
换来的依旧是一片静默。
里面的人自然是听不见的。莫说是屋内的人,方圆之内又有谁能听见呢?
满目皆是熟悉的面孔,却如入无人之境。
墙苑之内,上下百余人。
父母看不见。
兄弟姊妹看不见。
一向互不顺眼的那些姨娘更是看不见。
神明还是开了笑话,他揣摩了半天,对比着回来之后前后种种方才发觉出——
大约只有生前从未见过他的人,如今才能看见他的游魂。
在院子里兜转,目光忽一停顿,定向了那座灵堂。
外面月色,伴着有些清冷的夜风,时而吹进堂中,带起白色的帷帐发出簇簇的声响,而堂中颇为空寥,只独坐着一人。
沈洄望了望已经在棺木里沉睡的另一个自己和静静在两旁陪伴的两盏长明灯,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复又望向那跪坐在棺木前的小妇人。她一个人在这里竟也不害怕?
再寻常不过的麻衣丧服披在她身上,月色清凉,笼罩而下,在她的身影镀上了十分清浅的微霜。
她正掩袖蹙眉而泣,不停有泪珠划过姣好的面容。与其说她伤感,不如说更多的是愁容。
与其说是在哭灵柩里的人,倒更像是在哭自己。
这幅仪容神态,这个时辰还在为他披麻守棺,不用走脑都猜得出,这就是那个比他还要倒霉,从京城远嫁过来却未见一面就丧了他的小寡妇。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以至于避不过她突然抬起头。
因为没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她也吓了一跳,不过下一秒便匆忙站起身。
“公子是来吊唁我夫君吗?”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询问眼前她还以为是宾客的陌生人。
殊不知这是此时方圆之内,只有她能看见的“人”。
更未曾想到眼前人垂着眼眸,语气平静得如诉家常。
“我不是来吊唁你的夫君。”
此时恰巧有更夫经过府门外,一阵更鼓声响,伴着徐徐涌入肺腑的草木幽香。
她清楚地听见他说——
“我就是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