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值啊》宛若芦荻

1、可惜不值啊

　　桃子跟我说，有一篇文章她刚写完就删了，就连自己通读欣赏一遍也没有做到。至于为什么，她说觉得矫情。文章里的主线无非是一个文艺女青年漂洋过海，遇见并爱上了一个无聊夜店男，当然，出没于娱乐场所的人大多数都比较有趣，但桃子写的那个人的原型，大概是真的比较奇葩吧。
　　我问桃子，那当时为什么要浪费掉大好的，啃论文的早晨，写这么一篇自己都不想看的东西。桃子的眼神划过一丝美式咖啡的苦涩，说，荻爷，有些事吧，你理智上觉得特没劲，但感性上，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你总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能当救世主，但结果不过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反响。

　　那篇文当然是基于她自己的故事，她和我同一个时间去美国，但隔了东西海岸三小时的时差。教育专业的作业可谓没日没夜，她在宿舍楼附近24小时开放的咖啡馆里过得废寝忘食，有次周末的晚上，她交了作业回家，刚好被一个微微醉酒的华裔小哥热情地搭讪起来。他说他叫Jimmy，爸妈来自中国南方，自己生在美帝。她抱着好奇的，玩玩的心态跟小哥攀谈了几句，没想到从第二天开始，snapchat上就收到了这个话痨无数的“快照猛攻”——来上班啦，吃午饭啦，要回家啦，去遛狗啦……事无巨细，生动有趣。桃子觉得这人挺好玩，也和小哥“汇报”起自己的起居日常来：从这个教学楼，到那个教学楼，准备一个quiz，要用一天的时间。对于桃子随便一篇论文就要写大几十页的行为，小哥惊羡不已，露出比看到会飞的恐龙还要amazing的表情，感叹“你怎么做到的”，然后劝桃子周末还是多留几个小时去夜店蹦迪的时间，享受生活。他不知道桃子出国之前做了三年的兼职，就是酒吧的调酒师。桃子基本上可以通过姑娘们脸上的烟熏妆，判断出她们当了几年玩咖；或者根据男人眼袋与眼神的疲惫程度，分析出与那人相关的所有基本信息。跳舞跳了一半就哭了的情伤少女，她见过；酒后嬉笑的，吹牛的，破口大骂的，更是屡见不鲜……那个可以让人无限畅饮轻松的，光怪陆离的地方发生的故事，都能让桃子写出一本书了。小哥并不是读咖，对“书”这种多面体般的小世界没有概念，所以也就更不能理解桃子确实能写出书来。当然，大部分时候，桃子和我一样，在某一个稀松平常的礼拜天写写随笔，笔风随意，内容也随意。所以说，桃子和小哥保持着不算默契但还算畅快的沟通，直到他们第一次约好了一起去郊游。那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礼拜天，我问桃子有没有去咖啡厅当女文青，桃子发来一张和小哥的合影，告诉我“文艺”的方式出了一书一墨，还有情感交流。

　　桃子已经两年多没有接触过什么男人了，她爸妈特别害怕她会随了大龄剩女的三观不婚不恋。但其实我知道，她的内心深处依旧保持着十七岁那般的玛丽苏。只是所谓玛丽苏的剧情大多是霸道总裁爱上天生丽质的灰姑娘，而桃子向往的却是自由女神带你飞的异类传奇。小哥虽然在年龄上比桃子大个三年五载，但那副呆萌的样子倒像是桃子的弟弟，而桃子似乎也在那场郊游过后喜欢上这个活泼可爱的“呆萌弟弟”。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很想带他去国内自己打拼过的城市看看，因为那些后青春的故事，她只想说给自己喜欢的人。桃子其实忘了，适合去分享故事的，大概也该是一个能与自己感同身受的听众，你说起灯红酒绿依旧孤独，他便能理解许多人陪只能更寂寞的那种滋味，要是能接一句“西北望，射天狼”，就可以会心会意地互动了。

　　桃子已经两年多没有接触过什么男人了，她爸妈送她出国的时候，叮嘱了十来遍千万不能“跨国恋”，这个长辈眼里不折不扣的“香蕉人”，当然属于异国恋对象的范畴，毕竟她的家庭传统而封闭。但其实我知道，只要桃子对那人有扑倒和征服的冲动，所谓国籍和种族根本就轻如鸿毛。小哥出生并成长在西海岸某个白人占了绝大多数的小镇，内敛羞涩，不算合群，任何与桃子不一样的地方，他都会以自己简单的思维模式贴上“中国制造”的标签，然后好奇一把，当作新鲜事品味几分。对于把妹撩汉这件事，他比桃子有经验，但在事业上也算冰雪聪明的桃子总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身经百战的老司机。当他们的感情完全被小哥掌握在手的时候，桃子在电话那边一边抽烟一边问我，为什么老司机来了美帝就不灵了，是进是退，最终解释权归一方所有。如果说感情可以以协议比喻，这协议完全不平等，但感情终究跟协议不一样，不平等可能是绝对的，但值得还是不值得才是唯一的答案。

　　她和Jimmy约会那段时间，我忙着学校的事情，尽量不去打搅他们刚刚开始的花前月下。所以桃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一周之内订了机票请了事假，一路向西降落在西雅图——这个假装“御姐”的感性姐终究是暴露了，她说他和这小哥这种不伦不类的感情根本撑不下去，她一直努力地打算着未来和牢靠，而他却在酒醒过的清晨对她说，恋爱这件事太难办了，待人专一不是自己的风格。可那个时候，桃子已经沦陷了。

　　桃子说，那个月风雨交加，她躺在房间的地板上欲哭无泪。她曾在床边的墙上挂了一只小白板，为了提醒自己第二天的日常，可那小白板上被自己写满了那个人名字，画满了真诚的爱心图。
　　我说，你二十四了，不是十四，别像个遇人不淑的小姑娘一样，丢人。
　　桃子喝醉了，荻爷，你知道么，未成年的少女即便桑葚中毒，都能容光焕发地迎接新的感情，哪怕所谓的新欢不过是下一段荒唐。可是我，我爱不动了。
　　我又说，桃子你才二十四，还年轻，别这么早就失去希望。
　　桃子笑了，你看，其实你也是个矛盾体，刚才你不是还说我已经不小了吗。
　　她接着说，我难受，不是因为失恋，五年前我就失过恋。我真的是在可惜自己，妈的，把原本可以写稿读书的精力浪费在一个并不怎么样的人身上，好不值。

　　她说完，我突然就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了。在见她之前，我以为她此刻的心如死灰真的是因为一如既往的失恋，就像她十九岁的时候遇到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渣男。那渣男信誓旦旦地说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如果违背诺言就咒自己遇上飞机失事，结果三个月不到就冷暴力分手，剩下桃子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被同宿舍的其她女生厌弃到劝她扫地出门。那段时间，要不是我及时把她带回家里洗澡化妆打鸡血，她简直会沦落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刚好胡正的朋友刚在北京开了一间酒吧，需要招人，我就给桃子找了个活干，每天见见人气，收收工钱，总是比一个人难受要好的。这个工作慢慢治愈了桃子，她跟吧里的调酒师一点点学调酒，自己也做了兼职调酒师。后来的三年里，她谈过几段恋爱，每一次都是海鸥捕食似的真心付出，而后或平静或狗血地惨淡谢幕。桃子被人甩过，自己也甩过别人，她的失恋从一开始的哭天喊地，变成后来的波澜不惊；她也从一个连和男朋友一起喝的奶茶都要拍照修图的小女人，变成粗枝大叶的女汉子。后来，她跟我一起准备出国，但依旧会会姐妹，打打小工，只是没有再恋爱。她说她准备空窗两年，就算是修身养性，以后可以精神饱满地迎接和经营更美好的恋情，再后来，就遇见了Jimmy。

　　换了国度，长了心智，桃子是崭新的，却依然热情的桃子，可毕竟她总是那么渴望被人关心怜惜，但恋爱却是如从前一样事与愿违。怎么不是呢？热恋总是醉酒过后的熊熊火焰，变幻出转瞬即逝的烟花漫天，直到剥离两个人特意为彼此打造的躯壳，而美梦过后，谁又不是比爱对方更爱自己，纠结嫉恨着依旧占据对方内心的某个或某几个异性，像个探子一样去做毫无意义的人肉搜索。可笑吗？当然可笑，可是多少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经这么做过。只是现实太残酷了，多数人都会习以为常别人待自己的好，习惯别人凌晨起床小火慢炖的热汤；习惯别人熬红眼睛一针一线为自己修改合身的比基尼；习惯自己坐在空调下为经营自己的朋友圈编辑文字和表情符号，却千呼万唤另一个人为自己备饭奉茶，可是在别人稍有疏忽怠慢的时候，面红耳赤地大喝“你真自私”，这种实际上存在逻辑问题的占有欲甚至蔓延到对方的过去。桃子和Jimmy，仿佛又回到了最为寻常的亲密关系：吃前任的醋，享现任的好，把那些原本属于情分范畴的事情变成理所应当。我不知道这能否算是人性的弱点，无论我们怎样成长和成熟，怎样把所谓的寂寞阶段当成修炼，都改变不了为人处世时的利己本能以及道德本性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跟桃子说，渣男渣女本就有客观存在的可能，当然有些时候并不一定是人本质的问题，而是温和的唐老鸭和善良的大公鸡凑在一起，同样是鸡同鸭讲的情节。只是我们总是基于自己对美好事物的想象，对温情绵恒的渴求，把原本并不美丽的人和事变成纯净无瑕的水晶球。可当水晶球碎裂的那一天，我们悲愤那人变了，其实只是本就残酷的现实终于暴露在你的眼前，你不得不摘掉让你看不到城市雾霾的墨镜，面对那些常□□的不如意。不过，就像春天有苏醒的怪兽，但同样有绽放的春花一样，总有些让我们欢愉的事情和崭新的期盼，填充着内心那座极乐城堡，就像不喜欢夜店里的嘈杂人声，不是也可以去静吧里点一杯色泽鲜丽的水果鸡尾酒，跟最好的朋友说笑些最开心的事情吗。让我们伤心难过走不出来的，永远都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永远都是因为自己的过分在乎换不回那份不过尔尔的期许。

　　桃子扔掉了啤酒罐，终于有了些开心的神色，她说，她刚和Jimmy分开的时候，半夜伤感中写了一个特别矫情的东西——如果我没有放弃我的爱，能不能挽回你的心。删了吧，那份需要拿强碱中和的矫情一点都不值得，独角戏这名字听上去又热烈又无私，可是感情上真正无私的行为应该是不强求，不强求争取不再爱你的人对你有所怜悯，更重要的，是不强求自己自欺欺人地，去做那些意义寥寥的努力。释然了，快乐指数也就上升了。

　　我再见到桃子的时候，是毕业之后，回到北京的第一个秋天。她找到了很理想的工作，休息日闲来无事时去胡正朋友的酒吧点了一杯没有酒精的柠檬水，我看那柔和轻音乐下柔和的灯光，问胡正，难道原先的夜店变成如今的静吧了？正在一旁调酒的胡正笑道，这不是为了方便彼此走心的朋友，能一起聊聊最开心的事吗。要不，我们会被这时代的浮躁吞噬的。
　　我看到如今的桃子，美好的侧颜，干练的模样，同我一起追求更独立的人生。以上这个故事，就是她回忆着讲给我的。她说那些放不下的，终有一天变得不过是一场云淡风轻，像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