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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那个春天的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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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比花栏要大三岁,拜入师门那年,他是个身材短小的少年,比花栏足足矮上一个头。
十六岁的男孩完全没有长开,眉目清稚柔软,讲话娇声细语,笑起来像一朵小小细细的花儿。
花栏那时刚刚穿来,小谢被引到他面前,他几乎以为这是个碧玉玲珑的小师妹。
谢小师弟没过几天就撕开乖巧的包装,露出动如脱兔、狡如精怪的内里。他是个古怪的天才,在寒暑不辍的洛阳,心无旁骛的花栏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古怪。
他研习阵图、咒术、巫蛊,被洛阳或门中长老嗤为旁门左道,就一句一句地顶回去。他长于辩论,每每令洛阳气急,举鞭欲抽。
那个洛阳是个年轻修士,他会笑也会瞪眼跺脚,板着的脸时时破功。
一派端庄的花栏被认为最合无情道义。
谢必安见不得他这份端庄,又仗着他待他尚且和蔼,日日撩拨,时时骚扰。
谢必安:“好二师兄,善二师兄,你陪陪人家,这儿可闷了。”
花栏瞟了他一眼,“单则一件,别叫二师兄。”
谢必安:“好啊,那……叫小师兄?叫一声小师兄,我能坐你边上吗?”
他声音甜又脆,像糖葫芦外头金黄的包浆,身上带着不知名的淡淡花草味,笑起来如一阵夏风。
花栏很有些喜欢他卖乖的模样。
花栏有一颗桃树,那是山上最普通的一颗小树,他亲手把它栽活,每日在树下打坐、练剑。
他的小树好像有一个结界,没有谁来打搅这方小天地。
这天过后,树下又有了叽叽喳喳的谢必安。
谢必安是七分灵气、三分邪气的修行者。他敢于或者说是乐于挑战一切陈规,对所谓经验之谈抱有某种轻蔑,正派如洛阳者对他百般贬抑,包容如师父,也常常提醒他不要过分。
他是一个实践主义的怀疑论者,情愿赤足亲自把那些典籍描述的道路验证一遍。
当他将简化后的印咒阵图画给他看时,花栏说:
“你很聪明,比我,比所有人都聪明。”
谢必安眼睛亮了一下,笑得很开心。
“他们不喜欢这些,他们只喜欢躺在历史的温床上,”少年面上看不出半分寂寞,只有一股夏天般的雀跃,“师兄这样夸我,我好喜欢。”
谢必安把鬓角靠在花栏肩上,他鼻梁上散布着淡淡的雀斑,整个人还是没长开,且愿意显得比师兄小,正如花栏愿意当他是个小弟弟。
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当他将关于《太上忘情篇》的猜测说出时,花栏告诉他:
“你如果不是修真界最大的疯子,便是九重天最大的天才。”
谢必安将整句话看成褒扬。
“为何不能两者全占?”
谢必安逐渐抽了条,声音是变声期独有的粗哑,尽管如此,花栏仍能感到他语调的高亢。
“师兄且想,九天人才济济,而万年无人能得道飞升,是不是恰恰少了点疯气?”
“或许如此。”
后来花栏总想,自己是看着他,推着他,由着他,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
如果不是他的鼓励,如果他在发现谢必安潜入天牢与魔修共处一室整整三天时就禀告师父,一切都不会发展成那样。
那年春天,他头顶的树枝占满了天空,烙在草地上的阴影,如同盘错的巨蛇。
小师弟青衣落拓,长身玉立,身后是万里不见白云的朗朗苍空,正如过去的每一个白玉京的清晨。
而他的眼睛是夕阳的颜色,火与血的颜色,不详的颜色。
他入了魔。
他的思维依然清晰,神情冷静,与那些初入魔道的修士截然不同。只是那份平静之后,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疯狂。
“师兄……”
每当他不说小师兄,只叫师兄时,花栏就知道他又闯了祸。
他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追寻大道,他想一个答案想到发了疯。他保证自己决不会被煞气操控心智,他伸出颤抖不安的双手想拥抱他。
花栏后退一步,手按在剑柄上。
那双指甲漆黑的手默默地垂了下来。
谢必安怔怔地望着他,问:“你如今是要杀我吗?”
花栏觉得他的表情透着某种狡猾的无辜,那微红的眼角、抽搐的嘴唇、翕动的鼻翼,都在作出控诉,控诉自己难辞其咎。
“真的要杀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轻如喃喃自语。
那语气中某种潜在的成分无疑刺伤了花栏。
花栏留了手,谢必安却没收住。
他后知后觉地看着插在师兄左肩上的剑,手上没了力气,连连后退。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我想活……我以为,你真的要清理门户了……”他一边说,一边退,一面痴痴地望着他,一面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花栏握住肩上的剑柄,一把抽了出来,血泼在青草上。
谢必安转过身,仓皇地跑了。
过了很久,洛阳走到花栏身边,拾起那把染血的剑。
“我该欣慰,他至少还知道将师父赐下的剑留下。”
洛阳冷冷地看了一眼花栏肩上已然止血的剑伤,嘲弄道。
花栏坐在桃树下,抬头看这个闭关许久的大师兄,他的面孔冷酷如同石雕的面具,那是一种真实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像来自一个陌生人。
那一刻花栏突然知道了,从此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再不复前。
后来他终于又确信,面冷心软的大师兄,古灵精怪的小师弟,还有师父,他此生亲爱的三个人,他们都死在了那个错误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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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一道,无亲,无友,无爱,无恨。
花栏透过大师兄,看见了将来自己的样子,一张毫无辨识性的面孔,冰冷的面具长到肉中,连到骨里。
于是他几乎有些惊惶地弃下了《太上忘情决》,转修《太上忘情篇》。
趁他转化修为后的虚弱之际,洛阳制住了他。再醒来,寒潭水冷,天光难见。如此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恍恍惚惚熬过五百年。
他多半浸在回忆里,前尘滤去,唯独这一生的记忆是鲜明的——谢必安那些夏天般的笑容,清澈的黑眼睛,洛阳被逗得绷不住上翘的嘴角,刻薄下的温柔,全是真切的。
像是昨天,又像是很久以前。
他想,等到自己去到下一世,这种种便又成了一场幻梦。
但他有一颗实在的心,能感到真切的疼。
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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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从传送阵中走出,道袍上还沾着魔修的血。
他走过面露揣度之色向他致意的门徒和长老,径直走向禁地,分开瀑布,来到花栏面前,看着花栏,再看铁锁上劈砍的痕迹。
“不是你自己试图挣脱,”他的语气肯定,似乎早已料到,“有人来过,谁有师父的信物?”
洛阳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的烫伤上,淡淡地说:“你该阻止他莽撞的行为。是个年轻人?很年轻,或许聪明,但过分年轻了,行动快过深思熟虑,像当初的谢必安一样。”
花栏一言不发,低垂的目光望见他一身的血。
洛阳从师弟脸上读出些许担忧,他总能明白他这个师弟在想什么。他猜想他在担心自己,或是担心谢必安?
花栏说:“你们在节节败退。”
洛阳纠正他:“是我们,道统存亡,师弟不能将自己摘出去。”
花栏嘴角微动,他发现自己不能如愿露出那种嘲笑,嘴唇大概和寒潭冻作硬邦邦的一体了。
“不如师兄放我出去,好让我为师门、为正道献一份薄力。”
洛阳钳住他尖削的下巴,好让自己能看清那张脸。
他看了好久,放下了手。
花栏依然抬着头,冷漠地看着他。
洛阳为他治好那些烫伤,而他身上的鞭痕是长在肉里、无法祛除的,那是白玉京掌门,正道领袖的流光蝎尾鞭所留。再者,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坚定不疑,岂怕留下证据?
他面对百年前的谢必安,曾经的小师弟,就该如此公正严厉地行使作为大师兄的权利。
自由是错误的温床。
他应该更早明白,更早狠下心。
“我会找到那个人,若你愿意交代,那样更好,或许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战场将功赎罪。”
花栏闭上眼睛,想着林林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在凭借记忆勾勒出的图画中,他与谢必安前所未有地相似,而当他去想谢必安时,却迟疑了。
他无法拼出一张完整清晰的脸,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系统贴心地向他展示了全息画像。
花栏:我觉得有点失真,不太像他。
系统叹了口气:稳如狗,你要稳如狗,事态无常,咱们不能哭,给讲个冷笑话?
花栏:我在这里挺好的,水质好,天天能当镜子照,还不晒。
系统:那别讲了,是挺冷的。
花栏想起应该回洛阳句话,他在嘲讽和驳斥间徘徊了片刻,最终还是用上了软性的、带着请求意味的语气。
“那不过是个误打误撞的孩子。”
洛阳不置可否,反诘道:“一个闯入禁地的孩子?”
“孩子不能娇惯……你还不懂吗?”
洛阳忽然看到了什么,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随后,那双早已冻结成冰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同生契?”
他抓着花栏衣襟的手指逐渐收紧。
“你知道——你知道——同生共死,两人一心,这是九重天最重的契约,唯有道侣间方能缔结……”
洛阳的心中腾起了勃然怒火,自他两脚踏入无情道后,世上唯有这个人每每能成功地激怒他。
“你想得好周到啊……你以为我不会伤你?到时候蝎尾鞭打在你身上,一半在那人身上,找到他轻而易举……或者是她?一个误打误撞、皮肉娇嫩的小姑娘?”
洛阳平复了一下呼吸,手指隔着衣物,掐进对方的肉里。
花栏十指渐紧,面上却泰然,“你仔细看,这是谢必安改过的咒印,与同生契不同——”
他顿了一下,蓦然得胜般浅笑,继续说道:“至少有一点,它是单向的。”
洛阳抬起手,结结实实地抽了他一记耳光,抽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