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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 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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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后人令言(赞美之辞)相累,书于青史;于我自己,心中清楚明白,不过是人间独自苟活了一次,得非所愿,终究惨淡。
我没有什么出身,庶出,失恃。因此虽生性浪荡,却卑贱得连玩世不恭也不配称。
崔氏,名门望族,香火旺盛。自然不缺我一个九岁没了娘,爹也不待见的野孩子,正室一句话——“面相刻薄,天生命贱,晦气”我便跟着张二家在马厩里长大。
不管怎么说,我活了下来。即使张二家养我只是因为我这个没富贵命的弃子可以多帮他儿子干活——我的饭食多是喂了他儿子一身壮实,我也没有想过,我究竟为什么活着。
直到十三岁那年,府上入了一匹上等马驹,身形秀气,短耳长颈,毛色亮丽,与马厩里其他的马比起来,简直清秀出尘,好在我俩极投缘,我也自然乐得悉心照顾。
没过多久,嫡出的老二崔怀宇与老四崔敏便带着别的世家公子来看马,崔怀宇一向娇惯蛮横,对马也是粗鲁,我只得一旁垂手低头,心中不满却不敢表露。
人贱得讨嫌,马也不怎的搭理他,果真灵性之物!
“崔安,你过来。这马是怎么回事!”
我小跑过去,牵过马,好生哄劝。
“这马也有性情,估摸是认生了,二公子稍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偷乐。
“哼。”他再次过来牵马,马还是犟,当着众人臊了颜面,劈手便是一鞭子。
好在我反应快侧过脸,这么一鞭子实实的从我的耳朵刷到脊背上,火辣辣的疼,却老老实实的杵在那不敢挪步。
“好好的良驹是怎么养的?还让小王爷见笑了。”那副嘴脸真应被踹上两脚。
本来是来看马,被这么一搅和自然没了兴致,崔怀宇的殷勤没有献成,场面便僵住了。
另一位束发的少年走来,崔怀宇立马站开给他腾了位置。
他牵过缰绳,轻轻抚摸面前的良驹,我抬眼可以看到他在对这匹马温暖的笑,灿若星辰。
“你也让开些罢。”他的语气没有轻蔑的意思,对我这种受惯颐指气使的下人来说,分辨的很清晰。
我向后退开一丈远,那少年便直接翻身跨马,勒缰笑道:“这马脾气还不错的,是怀宇太没有耐性了吧。”
英气的眉宇,爽朗的笑声,素颜锦衣,面庞如琢。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人好生羡慕。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呆住的,我怀疑,这马……是看脸的。
“既然这马这么与殿下投缘,便献与殿下吧,便不会骈死槽枥,埋没了这匹乌骓。”见那少年溜了一圈马回来,崔怀宇立马笑脸迎了上去。
“这匹乌孙马可有名字?”他当是默许了。
“这匹马才到府上月余,还没有取名呢,我看还是殿下亲取的好。”崔怀宇一贯谄媚到。
其实有名字的,我叫它小安,可我不敢说,他要将小安带走,心里一下子便空了,唯一一点安慰就是他一眼实得这马的品种,也十分好马,应该不会亏待它吧……真想给自己一耳光,这人身份高贵,马场里肯定良驹成群,新鲜劲儿过了,指不定怎么冷落了。
“那便叫……灵乌吧。”一扬嘴角,周遭都洋溢着得意。
那种光彩晔人,让我卑鄙心生。这样的高贵,望尘莫及。
他下马后命人牵走,可这马又像方才那样不肯走,后来惹急了,便拼命往我这里蹭。
他好奇地回头看着我,“这马竟这么粘你?”
我摸着抵着我胸口的马头,安抚着它,一面点点头。
“要不你跟我走吧,”少年灵机一动。
我抬头惊恐的看着他灵动的眸子,又下意识瞥了一眼皱着眉的崔怀宇。
“这……怎么……”崔怀宇突然结巴了。
按身份,我也不过是个没人管的奴才,日日受着欺负长大,可按出身我也算崔家之后,他庶出的弟弟,他自然不知是否当允。
那少年顺着我的目光看看崔怀宇,又不理睬他说话,对我道:“你想不想跟我走?你只照实回答便是,不必顾虑。”
他应该看出来我备受欺负,我自然克制着大喜过望的内心,故作迟钝的点点头。
“好!”少年笑道。
“殿下这使不得,这小杂种没有教养,怎么能跟殿下一同……”
他转过身去对崔怀宇道:“无碍,怀宇,不如我赠你一匹新得的大宛马,换他一个小奴才还有灵乌,可否?”还不等崔怀宇说话,“就这么定了吧!走,咱们去别处玩。”
临走又转过来问我:“你叫崔安是吗?”
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种要脱胎换骨的感觉,好不美妙,便鼓起勇气想要在姓崔的两个小子面前挺直腰板,理直气壮的答道:“本名崔枫安,小名一个安字,但是我不想姓崔,我想随母姓易。”
“易枫安,好,你牵着灵乌同他们回府吧,”又转过身去,“怀宇咱们先走吧。”
我故意瞟了那两个小子一眼,崔敏虽年幼,盛气凌人的架势却一点也没学漏,一脸嫌弃的瞪着我,一旁的崔怀宇沉默不语却脸都青了。
那一天,我彻底与自小受尽屈辱的地方断绝了关系,我想宿命从那之后才予我了活着的真正意义。
这里与以前的生活别无二致,无非都是养马,况且不缺人手,又个个待我算客气,我只用每天陪着我的小安就可以了,吃穿一律不愁。
来到这个新地方有十多天了,再次看到新主的时候,他依旧束发簪玉,身着浅褐色暗纹胡服,黑色净面长靴,比上次简单了许多,看面色不大高兴。
他叫住我时,我正在挑水,立即放下桶,隔得不远。
见他似笑非笑的带着认真的语气道:“府上的饭食看来还不错。”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跟我开玩笑,尴尬的回以僵硬的微笑。
他面色平和的欠欠嘴角,又不自觉的皱皱眉头。
“你不太高兴?”不自觉的便脱口而出,说完立马后悔了,我屏着呼吸,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那双清澈的双眸闪过一点星亮。
“你想知道?”本来带着轻佻的口吻,说完了自己先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就……找个地方坐坐呗,说出来就好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没有架子。
不远处有一座山丘,迎着斜阳,与他并肩坐下了。
“你有朋友吗?”他先随便开了口。
“没有。”我也不清楚他想说什么。
“哦。”
我们谁也没看谁,寡淡的对着话,空气一下子沉寂下去了。
“我肯定不能像你那样,那么多玩伴。”
他开口之前先苦笑了一下,接着开始聊着人情世故,论这个,我自然比他透彻洒脱,用我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虚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利益的面前,谁又比谁重要?情义这种东西不过是纸糊的粉饰罢了。
“那便没有人靠的住了,连个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也不能让母妃担忧。”他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与我差不多大小,看心智,却这么多愁善感——真是幼稚,我从心底里不屑。
“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知己可遇不可求,再说‘君子和而不同’,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同辈中的佼佼者,没有人比的上,自然而然的孤独些。”我又拐了个弯让他宽心,再自然而然的换了个我比较关心的话题,“你为什么舍得用一匹汗血宝马换……”
“救得美人,有何不可?”他狡黠一笑。
“我算是知道灵乌为什么只愿与你我亲近了。”我看看一旁埋头吃草的灵乌,也生涩的学着他的样子说话,避开了他的玩笑。
“哈哈哈哈,好色之徒。”他也看着不明所以的灵乌,正停下吃草抬头与我们对视。
“好色”用在此处倒没有丝毫鄙薄龌龊的意思,好为喜好,色为容貌,可能本义也并非贬义。
气氛终于轻快了许多,他讲了他的志向,我也开始觉得,我也可以有很多抱负,比如那些母亲曾教给我的大义。
“你读过书?”他回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想起马奴,卫青与我出身没多少区别,“我觉得,你说的大业,我可以……帮你。”声音不大,却带着十成十的底气。
毕竟他待我这么好,毕竟我可以通过这条路有机会飞黄腾达,毕竟我忽然意识到男人的抱负的那一刻心头巨大的悬殊感让我迫不及待的想证明我不是个废物。
毕竟,我想赌一把。
他没有犹豫,爽快道:“昔有卫青,今有枫安,没有不妥的。”
后来,我的身份有了变化,不仅能习武还能读书识字,陪侍在他身边。
我承认,除了他,没人再对我这么好了,这些突来的恩情倒叫我受之不安,每日感恩戴德的对待所有人、所有事——上天是眷顾我的。
接下来的几年,岁月无忧,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清净的日子了。
一日夜里我挑灯夜读,不知过了多久,他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轴,放在我的案上,一脸的邪气。
我原以为是难得的书画——比起宝驹良弓,与其说他喜欢不如说是他父皇钟爱,他实则天资聪颖,更好新物。
撑开一看顿时红了脸,眼前一片不可描述,愣的不知如何是好,浑身一麻随即又僵住,只有呼吸越发明显。
坐在我身后的他悄无声息的从后面凑过来,冰凉的手覆上我的手背……
清风明月羞不入,一夜残烛照春帷。
之后与他同寝同食,亲密无间,甚至在府中亲昵对着下人也视若无睹。
最初,我很是避讳这样张扬,可是他说,“恨不能昭以天下我心悦你,而后六礼不省,明媒正娶。府中如何?”
他是笑着说的,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世人皆该贱我为耻。
可他的的确确是我唯一喜欢的人,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又不是我。
乾德十五年,一个叫孟昊的人进京,向帝王进献新儒学。
乾德六年冬,推行新学的前夕。吴王骄奢淫逸,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畜养男宠,有违人伦天道,无视圣训,削爵自省,即刻羁押,男宠一律斩杀。
吴王做了新政的牺牲品。
他的父皇深恶同性不伦,登基后便曾痛杀过男伶,禁断袖之风,禁男子作妇人态。
事隔多年,违禁渐松,却突然一下子紧张起来,人心惶惶。宫里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
没有几日,为了避风口,他便为我寻了个官职,只是有些偏远。
临别,望亭,在这里送别的人很多,碍于人前,对揖作别。
两人脸上都没有表情,每句对白都压抑着心跳,都怕自己先失控。
他挤出了一个微笑后我心里轻松了些许,抬手上前为他理好了被春风带起的冠带。
转身跨上灵乌,那时还是好好的,等我纵马再回头时,他立在那里,已经成了泪人。
春光无限,满目葳蕤顿时落了一片萧然。
军营实在是太苦了,他在望亭哭的样子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抱紧他。只要一想起,心就生疼。
偶然间往来的书信成为唯一的慰藉。
为了快点回到他的身边,我征南疆,平匪患,立下功勋无数,短短三年,便从无名之辈跻身庙堂,取得皇帝的青睐,官拜建威中郎将成为众口称赞的新秀和各个老臣满意的佳婿,我以势做皇帝孤臣为由,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我还记得,召我回京的圣旨下达的那一刻,眼泪如何在眼眶里打转,如何巧妙地风干。我幻想过无数次去拥抱在望亭等我的他的那个场景就要成为真的了。
仿佛再往前迈一步,便能入他的怀抱。一个劲儿地幻想着他或胖或瘦,续髯否。他信里从来没说过。
一别三载,天翻地覆,我功名傍身,他佳人在侧。王妃姿色出众,灵秀聪颖,太傅孟昊幼女。两人与我对面而立,般配如一对璧人。可能女人天生敏觉,我能感受到她对我没有缘由的芥蒂。
我知道,那些都过去了,我日夜思念盼望的重逢,其实便是身在咫尺,也装作不为所动。
他终究是要娶亲的,怎么会跟我成亲,这没有什么可难过的。难道我还要去嫉妒他的王妃么?那就,更可笑了罢!
至少如今能时常见到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自他母妃病逝,父皇又得新宠,他的境况已如履深渊,我便是他安插的最深的一颗棋子。
一年后太子废,皇帝年高,朝堂人心动荡,各党动作频繁。
明年,我暗中护他登上太子之位。
继而将他平稳送上皇位,肃清政敌,其中自然包括见风使舵的崔家。
光明正大的再站在他面前时,我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说,他能给我的只有这些——无尽的功名恩赏。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我可以捕捉到的悸动,即使他依然潇洒风趣,全然不似帝国之主。
“易卿年近而立之年了吧?”
“是。”
“可曾考虑婚配?”
我没有作答,顿时明白用意的我心里瞬间石化,坠入冰窟,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我的颤抖,也不知道他的脸色有没有变化。
因为我没有家室,所以不便驾驭。
多么可笑,一路走到这里,我处处舍命,换来的是笼络和猜忌,或者说是侮辱。
他又接着说,仿佛我已经答过话了一样,“临沂公主…意下如何?”
我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干脆利落的跪下,拒绝了这番好意。
同时一种愤恨滋生心头,我想,这辈子都不要释怀。
当时是在御花园陪侍,边走边商讨国事,他突然跳转了话题,问得我措手不及,我也不想再思量其中利害,便冒死由着自己实话实说。
他让我起身后,我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又赶忙垂手立好等他发话,却一点也不想再听他提这件事。
“可是朕…”
他这个样子很让人讨厌。
我一冲动直接向前跨出一大步,欺身而下,右手护住他的后颈,左手扣住他右手,同时将他推向身后半步远的廊柱,将他紧紧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直直的凑上他的唇吻了下去。我比他还要高一个头,他的左手慌乱挣扎但胳膊被我夹在腋下无可奈何。
我感受到他的心狂乱的搏动,感受到他滚烫的脸,还有他骤缩的瞳仁。席卷全身的一阵燥热,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脑中狂乱如麻,只是放纵自己竭尽全力的亲吻,感受着我与他在这种燥热下融化…
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乾德十一年秋,我随他去城外,他乘车,我驾车。昭明路出事被堵,只能绕道走。我误入了一条偏巷子,恶犬的吠叫突然狂躁不止,不料那马怕狗,受惊胡乱奔撞。我无法牵制,只能拉着他从车上跳下去,落地之际我一手搂在他腰间,翻身背对墙面,一股很大的冲力将我推向墙,我垫在他身前。他的脸与我的脸贴在一起,呼出的气吹到对方的脸上,越来越急促。有种让人害怕又憧憬的情愫缓缓在幼稚的内心中催生,撩动着懵懂的两个人。紧接着,意乱情迷中他吻向了我,我没有丝毫的抗拒,只是后来在一位姑娘的惊吓中匆匆作罢,我们不约而同的看着那个姑娘逃离的背影不知所措,事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那是一个开始。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成为周围的白刃所指,所有人定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吓得脸色惨白。在他清醒之前,他身后的几丈之外的复道上先慌乱一步——太傅孟昊晕倒在地了。
我安然束手就擒,内心深处掀起一阵狂笑,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压抑得奄奄一息的内心在这一刻尽数自由,笑意不自觉蔓延到了脸上。
“快抢救太傅!”他声音都变了,指着身后的方向。
“你…”随即转过身抢过一把剑指着我,盛怒,“你这个混账!难道以为朕不会杀你!”
我当时低着头认罪,将他的话置若罔闻。心里在想,他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之下应当宛如灼灼桃花。
当然,不怕。
因为我没有家室,所以没有顾虑。
“皇…皇上,听老奴一句…这这使不得…此事不可外扬,太傅因此急病,宜慎重处理…”大内官的声音也变了。
这件事暂时被压了下来。
我被软禁在家的第五天,太傅因病致仕。
大内官托人递出消息——皇后已经猜忌到我了。
既然他已经暗中保我,那么皇后暂时不可能动我。可是从那以后,开始渐渐流传起来各种关于我功高震主的流言蜚语,桩桩件件的琐事都含沙射影。
的确,如今太傅患病,孟家蒙损,皇后如断臂膀,朝中各方的抗衡之势已经初步分出了高下。
冬月初三,太傅薨。消息一传出便引起惊动,且矛头又指向了我,很快又卷起一场口诛笔伐的浪潮。太傅德高望重,桃李遍布,门下学生更是喊打喊杀,誓与我不共戴天,一同上奏且在循礼门请愿将我这个目无王法违背礼制的逆臣革职查办,那场面想想就壮观。
只是我不怕他们,但我想看看他的做法——这真是愚蠢至极,这样看他在我这个旧人和他那些未来股肱之臣和栋梁之才之间取舍,是我自己放不过自己。
恰好他也想试探我,他应该不敢随意动我,毕竟我可是两朝大司马啊。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有趣了起来,他肯定又在生气和为难。
灵均殿内,我走上去请安。他坐在案前正揉着额头,无心满屋的红袖佳人。他抬头那一刻,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就心软了。他点头示意我平身落座,遣散了歌舞,手一挥内监便斟上酒退了出去。
“最近还好吗?”他有些醉意,说话摇摇晃晃,并没看我。
“回圣上,微臣一切都好。”
“这里就我们两个。”他看了一眼空旷的大殿。
“是。”
“你打算怎么做?你听,外面。”他端起酒杯指着门外,扬扬下巴,忽然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把门打开,全都打开。”然后将杯中酒示我,同我一饮而尽。
三面的门都被打开,夕阳的光辉斜着流了进来,顺着帷幔飘涌,照在我们脸上,大片大片嫣红的晚霞红得发紫,融在傍晚的蓝天里。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循礼门那边人声阵阵,大叫“惩治逆臣,匡扶社稷!易贼不死,民心不安!惩治逆臣,匡扶社稷!易贼不死,民心不安……”
“臣已经听过了,”我勾起嘴角,给自己斟了一杯,“这帮人真是……骂个人都要文绉绉的,都编成了号子,你那半边文武大臣和三千太学生都成了纤夫了”我摇摇头,他也笑了,说罢便敬了他一杯,“圣上,希望臣如何啊?你的臣子徇私报复,你问微臣如何,我可以跟他们当面对质的。”
“跟他们对质有什么用,众口铄金,我教过你的。”他脸上的笑意淡退。
“那微臣不是来了吗?”我答道,“他们请愿是因为觉得是我气死了太傅,给我安的罪名是谋逆,这么荒唐——”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着说:“我都没有跟他们争。”
他张了张口,哽咽住,闭上嘴那一刻两行清泪便掉下来,复又深吸一口气,“是啊,人都来了。”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砸了出去,他脾气向来很好,我是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禁卫军从侧面鱼贯而入,几个精壮的汉子将我押下,大总管执着拂尘举着圣旨缓缓走进来请他示意,他点点头,不敢看我。
列了我十大罪名,太长,我没有听进去。我在想,即使侧门都开着,可以迅速从右侧门冲进来钳制住我,我还是可以在此之前冲上去先控制他的,这个局太不安全——可是除了我还会有谁这么傻这个时候孤身入宫呢?
我被革职扔进了大理寺,好在只受了点皮肉苦,那些罪名都不重要了,多一项少一项都没有分别,我背后的让他忧心的势力总归是要铲除的,很快我便清净下来,等他们找完了可以定罪的证据才可以定罪。
来年开春,北方匈奴突然整兵南下,直破阴山,生擒我方将领,顷刻间连霸七州,此举举国骇然。朝中接连派出大将屡战屡败。敌人凶如洪水猛兽,朝中却再没人敢应战。
没想到我的定罪被驳回了,这让我吃了一惊。他带了饭菜来看我,给我讲了战事的紧张,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朕给你官复原职。帮我,最后一次。”
“那帮人怎么不折腾了?”我嘲笑道。
“带头的那几个已经被我贬去偏僻地方了。”他平静地说。
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
“帮你不是不可以,只是加官进爵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做腻了。”我玩味地看着他,他白净的脸窘迫红了。
清澈的眼眸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忽然凑上来吻住了我,缠绵在了一起,我还意犹未尽的时候,他已经站直了身子,仓惶丢下一句,“朕知道你会去的。且不为朕,且为了天下苍生。”
时隔十年,我再次奉命出征讨伐匈奴,与我一同分兵反击的,是皇后胞兄孟志。
数月后,我从东线收回五州,他从西线收回两州,先我一步将匈奴逼出阴山,而后急于立功一路西进追赶,封狼居胥未成,大军反被困于王庭附近。
我按兵于甘肃,这场仗打下来,本来就元气大损,要救他很难。
圣旨终究还是来了,命我率军攻打王庭,援助孟志。
我军举步维艰,又遭后方粮草供给出了问题,几万人马身陷绝境,于是兵分两路,欲声东击西。
我带着一部分兵马引开敌军,剩余去援助孟志,直捣王庭。以我算的时日,拿下王庭的时间应该比匈奴追上我们要早上几天,时至那时,他们已然败亡。
以匈奴单于对我的怀恨,果然中计。在孟志率人攻下王庭的那一晚,我枕着皎洁如霜的月色做了一个长梦。
在暮色沉沉的时刻,我带着孟志在一座慌乱的城池中逃亡,顺着偏僻湿冷的巷子一路躲避追杀的匈奴人。
我们在一个巷口停下,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回头,是皇后,愕然。
她抿起嘴角,“你不可能活着回去的。”
“请娘娘放心,我会护送娘娘平安回去的。”我如是说。
“你逃不出去的,”她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满意的笑,“你和皇上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不能让你回去,不能让江山断送在你手上,而且我一直没有子嗣,怎么让我放心呢?”
“你都知道?”虽是这么问,我心里也明白,那日在御花园太傅都看见了,所以她知道吧。
“那天在巷子里我都看见了,我爱慕圣上已久,最终如愿以偿,不可能让…”她顿了顿,又改口道:“如果圣上心里有你,你也不会死在这儿。”
说罢,她快速向后退,一件件拔掉自己所有的发钗,扔掉披风,转身拔足而奔,突然换了一身破烂的粗布衣,带着嘲讽的语气道:“你好自为之吧!”阴冷的空气中就留了这么一句话,她已经没了踪影。
我自然而然的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内心却寂灭了一般,许久回不过神来。
或许,她真的是那次在巷子里撞见的女子。
“你不可能活着回去的”这句话萦绕心头良久,是有人不想让我回去,真的是他吗?
果然,孟志拿下王庭后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立即阻止单于对我的追杀,到第三天傍晚,我不得不率领残部与敌军决一死战。
那个傍晚就是草原普通又平常的傍晚,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美得让人不舍。
以前我常常爱坐在高处吹着风,看着落日,想着他。
当第一次弯刀深深切入我的皮肉时,还未来的及察觉到疼痛,一股腥甜喷涌而出,我用长剑砍下握着刀柄的那只手,接着劈下那人的头颅。
我看着这把刀跟着我的呼吸一同起伏,鲜血顺着刀尖续续的流。用尽最后的一些力气看了一眼战场,同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喷血如注,流血和沙,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却多戛然而止,惨状不忍目睹。
接着一个人大声指着我喊着匈奴话,然后一群匈奴人带着兴奋地怪叫冲着我围过来,应该是单于重金悬赏我命吧。
不等他们近身,我已转身朝着都城的方向,举剑自刎,我听到了剑落地的声音,厮杀的噪杂声越来越小,仿佛我的灵魂都追随哀鸣的归鸿南去。
应该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若他有心教我回去,怎么会允许孟志与我一同出征呢?
但我知道匈奴此败,至少护他江山二十年宴平。
还有我身死国事,定会再追封爵位,在史书上功德圆满。
只是,你会为我哭一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