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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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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在桠溪停留的第三个夜晚,在网吧门口遇到夜不归家的邋遢少年。有一个瞬间,他疑心那是年少时的自己,正与自己并肩而行,站在同一光景。尽管此时距离他离开家乡,己整整过去五年。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塞进陌生男孩的衣兜,和声嘱咐他速速归家,免让家人担心。男孩沉默的点头,没有说感谢,转身便走进巷口的黑暗中。在网吧秽乱的空气里,仔细阅读栗写来的电子邮件,然后一一将其删除。他决心忘记那个丰盛女子,转而在雨后桠溪的清爽的山头上,等待一场突如其来的遇见,让他得以见到寻觅己久的失踪女子。他知道她己经回到江苏,他只是无处寻她。小旅馆里散发出陌生而又熟悉的混浊气味,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开往北京的夜班火车上,他与另一个少年人的忐忑逃离。那一年是2001年,许十五岁。他的人生尚未正式开启,因而无法料到日后的流离颠沛,更无从预知自己的死亡会来得迅疾。带来的行李被搁置一旁,不洗澡也不开灯。桌岸上手机响起,伸手去碰,不小心打翻床头的烟灰缸,烟尘在黑暗里升腾而又归寂。许,他陡然喊出这个姓名,旋即开始懊悔。心中升腾起茫然的疼痛,空落无从缓止。拉开窗帘,夜色恍惚冥灭,又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来北京一个月后,在昌平遇见独自行走的栗。上前与之招呼,注意到栗手里的相机。喜欢拍照?他问。栗赧然一笑。时光可以被定格,终会无踪的尘世万千,统统可以凭此被记录。我自小迷恋这种方式,独自行走,从此地至彼地,把自己感知的到自然迹象,生命有无的人事物,交给胶片或文字承载。每一个闪光的瞬间,内心总感觉前所未有的寂静,我觉得自己像极了时光遣派而来的使者,记录它们,似是使命。
我幼年时也常常如此。家居南方,常常早晨雾气迷漫便早早起床,爬上阁楼的虎窗,躺在潮湿青瓦上,看晨曦未明,东方日升。因知道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内心十分寂静。来这里的第一天,半夜刮起强风,院落的花木拂动发出沙沙声响。我在睡梦里一度以为又回到南方,想起与母亲一起上山找寻葵花的下午。背着竹子编制的箩筐,拿着短锄跟在母亲背后。家乡气候温润,松竹林立,一阵风掠过,便松竹起伏,潮状汹涌。我的母亲喜欢豢养野生植物,对大自然有天性的向往,每每此时,便拉住我站定在坡顶,令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潮水般的风声。那种声音,此后一直盘旋在脑际,不曾离去。许是因为身在梦境,觉得那晚院落的风声与它那样相似。第二天清晨,我在居住的四合院里,意外发现了南方特有的阁楼,而在阁楼里竟发现母亲一直钟爱的向日葵。
栗,我一直觉得,对人的一生具有最深远影响的即是童年。我离开家乡之后,在异地停顿,时常因某件儿时的熟悉物什而怀念家乡。陷入莫名的荒凉之中,无所适从。不知辗转为何,躲避为何。生命不具状的欲望爱恋,潮起潮落,最终归于寂静。尘世如此,我不能为之倾心并做出努力。不知晓一切因何而生,又因何而逝。人活世间,如此渺小。永远只能做为一个路人,选择各自适宜的方式观望,而后离开,不能做任何决定。我记得喜欢的女作家曾说过,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可惜我后来离开,逢年过节,父母下乡探亲,我却一直不肯前往。家乡仍旧是我记忆里的样子,没有现实变化,也就没有失望。
栗与他相约去官亭。她就此得到与他一起的第一个旅程。南方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栗在书中偶然得知这个地方,被其古朴的名子吸引,决心前往。同行的还有许。
在沿街简陋的小餐馆里,等待热腾腾的粉丝汤。许告诉黎苏,他曾在这里度过十余载。继而开始描述一别经年后,现实催生的种种变化。老旧房子被拆除,蜿蜒小道被柏油马路取代。他记得距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神树,上面悬有无数红色绸带,每日都有虔诚的男男女女来此许愿还愿,香火袅绕,经年不息。黎苏将许的意思转述给栗,栗当即萌生去意。
出门时看到餐馆用小篆书写的木制招牌,氏刘,或者从右开始读“刘氏”,颇得几分壮重。时地迁移,人事置换。寻找神树费好一翻周折。靖离开之后,他曾数次前往。犹记得当时要途经一条幽窄小径,而后转入青石板路。远远就能察觉到空气中的香火味道,直行数分钟,便可看到善男信女的身影。再往前,便可看到神龛上供奉的各式祀品,以及飘荡在空中的红色绸带。彼时年少,不能感知经过曲折道路,而后终于抵达的的别有洞天。在此时,仍旧无从感知,心中只有惆然。
官亭仍然简洁质朴,却不复少时的婉约印象。彼时道路难行,但仍旧人来人往。挑着货担进城的男人,骑在牛背上放牛的小男孩,赶着大群鸭子的赶鸭者,挎着竹篮卖菜的妇人,或三三两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而现在幽折小道变成宽阔平坦的水泥路面,鲜少有行人经过,摩托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竹林松树则被白杨取代,没有灰墙黑瓦,两边耸立起两层三层的楼房人家。
这失掉旧时线索的地方,如今只能被记忆雕镂。这是他旧时成长的地方,被唤作故乡或童年。那一年偷偷尾随在她背后,为她藏匿一枚小小糖果,沉默地帮她糊纸盒的小小少年。站在事隔多年之后的故地,看苒苒物华休,一切皆物是人非,一时黯然,内心悲凉。这即是我不愿重回故地的原因。黎苏看着栗说道。我无法想像,当我踏进家门的时候,整个院落曾经的繁盛变得荒芜一片。亦不想站在曾经熟悉的地方,内心无着,甚至无从寻觅归家的路途。不能看到曾经熟悉的友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栗,有些人事,记得即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我记得它们,它们就会一直存在。在我的记忆里与时光对峙,它们不曾被打败。
在官亭随处可见不知名的白色花卉开成一片,枝根茁壮,姿态繁盛。黎苏一度以为是桐花,但近前细看,发现它并无花香。它们兀自开放。因无香而清朗绝决。这里的人家似酷爱白色,墙壁地面都用白色的瓷砖贴砌。就连附近的戒毒所亦是如此。
在官亭的第二天,栗提议去戒毒所探望,不想却遭到黎苏的强烈反对。两人发生争执,继而栗愤然离去,独自前往。许不知黎苏为何会对戒毒所有如此巨大的反应,只觉得这似是他的禁忌。因而伴其左右,未与栗同行。
傍晚的时候,黎苏接到栗的电话。此时的她己在合肥火车站,打算独自离开。黎苏并未阻拦,挂上电话,即与许一同收拾行李,赶赴车站。
那是他和她唯一一次同行。他与她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