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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白,惊了枝头 ...

  •   飞白惊了枝头
      今天是崇南的第十一个忌日。我清早起来,啃完半个面包,便觉得什么都咽不下去了。走进卧室,把床下的纸箱子拖出来,扫落上面的灰,拿出一个绿皮本,坐在桌前不知第几次地翻阅,墙上挂着很久以前崇南的油画。
      其实内容早已熟悉得不行,但是我想她了,还是想看看她的字迹,想和她在她过去的言语里重逢。里面是崇南抄的歌词,散文,写的小故事和诗。我又一次翻到了那个故事的末尾,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句话,感觉到情绪有崩溃的趋势。我合上本子,把无忧叫醒,对着一阳台的花草深呼吸。
      “无忧,今天去看看妈妈。”
      我姓杨,无忧本不是。但是因为我今年收养他,便随了我姓。至于他的本姓我是一点都不想提。
      无忧和她一样聪明,看得出她妈妈对我很重要,虽然他自己对母亲印象为零,但是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平时不去上学就算是生病他也会开心一下,今天从早上起来没有笑过一次。
      他越长越像崇南,崇南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所以安静的时候更像。我想,无忧要上初中了,离高考还有七年。我想起十二年前崇南没有参加高考,或者说,她高三一整年几乎都没来过学校。
      她小时候跟我说她想上哪所大学。后来我帮她实现了愿望。高考前我就想好要替她完成愿望,后来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狂奔去医院,她正对着无忧发呆。我一把抱住她,崇南,你看,你看啊……
      我可以走读,尽管有些累人。我把学来的知识一点点讲给她听,看她在随意涂鸦时眼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我把校园里所有她喜欢的景色都拍照给她看,我告诉她没关系,什么时候重来都可以,有我帮你。
      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红灯时我看见无忧想要触碰车窗外的雨珠。
      我和崇南很小就认识了,只是之前她并不熟悉我,但我们在市里最好的高中相遇。我是故意的。初中时听她的朋友说,她想上那个学校。于是开学第一天,我与她“偶遇”。
      她沉默少语,不与人交往,有人跟她说话时带着礼貌性的微笑。别人觉得她怪异,但我却觉得她这样比以前正常多了。因为我早已知道,在很小时候偶然瞥见她一个人坐在空教室里抱着一只巨大的兔子默默流泪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本该是这个样子。
      发现我在这里后她唯一亲近的人是我。在我身边她会喃喃地自言自语,会说出来一些她不会告诉别人的事情和感受。她在我身边话最多,有时候会蹦出来一些调皮的可爱的语句和一脸笑意。我受宠若惊。
      但我是担心她的。就像有的人生来就会为林妹妹的仙去而悲哀,会为一些事情黯然神伤,而有的人只觉得那是无病呻吟一样,这世上,有的人,在成长的路上逐渐拥有强大的信念和坚强,而有的人却早早地失去了坚强和反抗的意识,永远不被人理解地活下去。崇南属于后者。
      我吃力地跟上她思想的速度。仅仅是跟上,我无法给她什么新的,或者想说却没能力表达。
      所以她最后的时光里我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飘到了哪一个地方,掉进了哪一个深渊,我也无法施救。
      但是那个人知道。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早上。
      清晨下了些微冷的雨,欲放的花苞和新叶透着干净却寒浸浸的气息。崇南拄着下巴,看着窗外喃喃地说了一句,寄语酿花风日好。
      我的手在书桌里摸索,一抬眼,看见他,放下了早自习要考的卷子,微笑着和了一句,绿窗来与上琴弦。崇南微微诧异地看向他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却在相碰的一瞬间又飞速地分开。我看见崇南低着头,手有些慌乱地翻着卷子。而他起身,打开学案,拿起粉笔,不快不慢地在黑板上写下这一课的标题。他们之间,隔了一阶不高不矮的讲台。我和她之间,隔着摞不高不矮的书。我终于找到了那本书,也不管上课铃响了,避开崇南的目光翻开那一本纳兰词。
      ……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找到了,原来是这句。
      下课她对着他的背影笑着咕哝了一句,邓先生。
      后来我明显感觉到崇南对知识的摄取变得更加迫切。闷热的中午我们在操场上走圈,崇安念叨着,“林花谢了春红……什么来着?”突然她一惊,原来一只肚儿雪白的喜鹊从柳枝上一跃而起。
      她笑了,一双笑眼探进我的灵魂。“看,飞白惊了枝头。”然后便止不住地捂嘴笑。我跟着干笑了两声,“我的名字好像被你说得还挺有诗意。”
      “飞白本来就是很好的名字啊。”
      那是我头一次对名字有了特殊的感觉,不只是一个代号。我叫杨飞白,我知道飞白体,而她说是那一只胖胖的可人的喜鹊。
      高三开学没多久她就开始很少上学。同学以为她要专攻美术,但我知道她是因为心病,再严重的话可能要办休学。那后来她退学了。那时的我实在感受不到是要有多大的痛苦,才能让她离开追梦的路。她的世界我从来都知道,却无法彻底明白。
      我以为,顶多,就是她再也做不了学生。
      直到我那天放学就向医院狂奔。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病房里的她披头散发,不停呕吐,旁边摆着一盒清淡的没吃完的饭。她的父母围着她问了许久也没问个所以然出来,满面愁容。他们没问出来,就来问我。当然是带着很大的质疑。我犹豫着,一抬头,看见他们身后的她扯出来一个虚弱的笑,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眼里是祈求。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
      我相信她。哪怕她处于休学状态,神智时常不清醒。她的父母也没有办法。她像个易碎的娃娃,把她逼急了,她会无声地碎掉。
      我把橘子皮扒得一小块一小块的,又一点点收集起来,像扫起一个碎裂的心。
      我知道邓老师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心里敬佩他尊敬他,我也知道他几乎是崇南在黑暗里时唯一的光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愤怒,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他们,他们痴迷于彼此之后这么久我一直在他们身后默默地凝望。可是为什么,她的检查单子上,会有那个,还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雏形……
      橘子水滴在手上,留下似乎永远擦不干的粘腻。
      我把橘子递给她,她没接。
      “他喝醉了。”
      “有多醉?”
      “忘记了我们的身份。”
      我苦笑,“反正你不是他学生了。”
      雨大了,把我拽回现实。暴怒的黑云将清澈无瑕的雨丢进充斥着污泥的尘世。无忧有些困了,闭着眼睛缓慢地呼吸。
      无忧是崇南给起的名字,寄托着她太多太多的希望。有他的时候,崇南一直不敢再吃抗抑郁的药,又不敢太抑郁了影响到他,她每天逼着自己快乐。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的忧愁。”
      当时她打定了主意要生下来,不顾任何人的劝说。她揪着我的袖子,几乎用尽最后一口气息,“没有他,我现在就会死的。”
      车离墓园近了。可是他留下来了你也没能活着。
      我偷偷翻了她母亲的钱包,背下了她们家的银行卡号。我找上老师的门。他本想一开始就站出来,却被崇南制止了。以死相逼。我把那串数字写在纸条上扔给憔悴的他,“她家境没有多好,你能补偿多少就多少。”
      崇南发现我总是去看她之后对我越来越刻薄。不停地讽刺,讽刺,却又像是在骂自己。有的话真的让我难受,但是我没有生气过。因为她在变着花骂完我之后总是要明里暗里地扣上让我安心备考的中心。
      “就你这驴脑袋,考得上什么学校?你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以后在最繁华的街头,偷钱包么?”
      她顺手把我的书包扒拉到地上。
      我迅速地拎起书包砸在桌子上,掏出来一堆书本练习册,奋笔疾书。她有些懵,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委屈极了。
      “你干嘛?”
      “奉旨复习。”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得头发丝微微颤抖。
      车开进墓园,我和无忧在大厅里坐着,等到九点半再去。这时候是崇南父母在那里。这些年我们有一个默契,清晨和上午他们先来,我和无忧后去。晚上是老师去。他们不见我们。
      我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和无忧撑着两把伞,在渐渐小下来的雨中向崇南的墓碑走去。我点上一柱香,放上一枝月季。崇南喜欢各种各样的花,每年我都在自己种的养的花里剪下一些送来。我让无忧磕了三个头。
      “妈妈。”无忧慢慢地说,“今年杨叔叔终于接我回家了。”
      “妈妈,我在家里看见你以前的笔迹了。”他把那一朵月季重新摆得正正当当。
      “妈妈,同学给我讲鬼故事,说思念家人的鬼会跑到家人的梦里。你不要生气啊,我没有说我害怕你。只是你可不可以,回来梦里看看我们啊?杨叔叔他好想你。我虽然对你没记忆,但是我也想听你对我说几句话。”
      我心里有点疼,看着他还稚嫩的侧脸,微笑着,“你刚出生那会你妈妈可是天天对着你在心里跟你说话,还发好久的呆。”
      无忧的名字,便已是崇南最想对他说的话了。
      无忧双手都抚摸着沾着雨水的冰冷墓碑,像是要从上面汲取一些他十年没得到过的温暖。
      “现在不能烧纸了,我也没有办法,昨天我给你烧了几朵桃花你收到没有呀?”
      我想到他昨天对着煤气灶烧一枝粉嫩的桃。
      他像是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哽咽了下,不再说话了。我让他回车里等我。
      我嘴上还挂着对无忧的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崇南,邓先生走了。”
      没有人回答我。初夏的雨忽大忽小,这会儿又变得暴戾起来。
      “你走之后,他身体就不太好了。酗酒吸烟,我怎么劝都不行。每天呆在他那阴暗的家里,念叨着一些话,我听着像是对你说的。”
      我顿了一顿,没有转述他的话。都是些令人心痛的哀怨自责。
      “四个月前,他就要不行了。我去看他,看见他好像有些兴奋,有些解脱。我知道他也想你。他那时可能是太想见你了吧,要不然不至于现在就走了。”
      “拖了这么久,我终于把无忧领回来了。你会不会怨我,没有让老师收养他?”
      崇南家境不好,她又体弱多病,她死之后她家里再没有能力扶养无忧了。崇南临死前都没说出孩子是谁的,他们便只好办了手续,把无忧送到孤儿院去了。
      邓先生想领养。我给他打电话,我对着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你不配。他已经和崇南修得恶果了,我不想让他再碰无忧。
      其实抛开一切,我就是想要无忧。因为他长得像崇南。因为他懂事可爱。他很小的时候我每周都去看他,我想崇南,所以紧紧抱着他。他想要妈妈,他知道我也想他妈妈,于是他也紧紧抱着我。一个男青年和一个淌鼻涕的男童紧紧抱成一团,看起来滑稽又心酸。
      那时候我就打定了注意,我一定要无忧。
      邓先生叹着气跟我说,你还没到三十。年龄不够。你的事业刚起步,如何给他安定的生活?
      我只是冷笑。
      他不了解我。
      我爱崇南很多年,如果我没有能让心安稳下来的能力,我怎可能默默守着她这么久?
      于是我拼上全力,等到我三十岁生日一过,过了法定年龄,我马上便拥有了领养无忧的权力。在别人眼里我是个疯子。从大一到成为留校老师从来没谈过恋爱,却在三十岁刚到便不顾压力领养了个孩子。
      我不像他,爱上了就一定要得到,失去了就一定要跟随着去。我只是简简单单的爱,就像喝水吃饭那样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
      你们两个,一个像风,一个像火,将彼此的灵魂点燃,烧起熊熊的烈焰,最后,却各自凋零在烧焦后的荒野里。
      我,应该是水吧。细水流长。可是也有发洪水的时候。想到这里,只余苦笑。
      当时老师偷偷来看过崇南几次,我透过门玻璃看见他沉默,看见他端茶倒水,看见他跪下了,看见崇南的泪眼,看见崇南的笑,看见他离开后崇南似乎心里充满了希望。
      虽然我不喜言语,但是我也不是块石头,我也会难受啊。
      那时我已高考结束,在繁忙的大学生活里仍坚持每天都来看她,而这时无忧已出生三个月。
      她不得不去面对这些事情了。到底该如何?我劝她,复读一年吧,之前休学办的不是心里疾病么,没人知道这个事情的。
      “复读了,明年考大学,考到我的学校来,你不是想来嘛?那时候你就是我小师妹了。”
      她对撒娇的我很无奈。
      “飞白,我想去看看海。”
      那是周末,她父母也有时间帮忙照顾无忧,于是我们在晚上九点点,搭上了前往大连的火车。那时候火车开得还比较慢,夜色下窗外快速移动的电线杆和田地,山野,给人一种前往天涯海角的错觉。凌晨三点,我们俩啃着面包,在微冷的风里,走向空无一人的滩头。
      “冷不冷?”
      她摇摇头,月色下我从她的眼里看见一丝兴奋。
      “为什么想来看海啊?”她不会游泳,对海也是有着敬畏和恐惧。
      “就是想来看看。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但是你害怕,所以不得已带上了我。”
      她挠挠头笑了笑,算是一种默认。
      我们遥遥地眺望着海上远处灯塔的微光。
      “崇南你是不是想去别的地方?”
      “如果想去,我们都到这里了,再等几个小时,等天亮了,我们……”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突然意识到我说的话有多么疯狂。
      崇南脱了鞋,光着脚在滩上走,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大海。
      我一下从石头上站起,跑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看向大海的视线。
      在夜里活动的时候会觉得像在梦里,于是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包括自己的行为言语。
      鬼使神差般地,我低下头,吻上她额前的发。
      海边有点冷,但我身前是一片温暖。
      你像大海上那只美丽而寂寞的海燕,我像个孤岛,你偶尔偶尔才会停在我身上,安静地听我缓慢的繁絮。像做了个梦,美好漫长,我便义无反顾地沉浸在梦里不愿出来。
      突然地刮来一阵冷风,似乎把你吹得清醒。在我要抱住你的一刹那,你后退了一步。
      “哪能说走就走啊,还有那么多的责任。”
      “如果你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呢?”
      她笑得凄恻,“或许只有作为一只孤魂,才能毫无顾忌地游荡吧?”
      我把她拽回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好凉啊。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她,却对上她怜悯同情的眼神。
      夜里的狂风吹乱了心中的花树林,粉色的花浪滚滚滑向远方,连带着泥土残枝一起翻涌弥漫。
      我松开她,径自离开,“太晚了,我困了,我回旅店睡会儿。”
      她跟上我,向街道上走去。
      回到老旧小区旁的旅店,通宵喝酒的人们在晃眼的灯箱旁酒肉脏话,酒瓶破碎的声音把我一次次从睡着的边缘唤醒。
      异乡。不熟悉的车辆,街道和海。爱得深,有时候也会很累。人们也需要时不时有那么一段时间,把自己扔进异乡,离开那些羁绊,放任自己空想。
      回沈的车上崇南说要复读,要考进我的大学。我觉得有点别扭,自己的爱就像极光,泛着迷蒙的彩光,远远地伸出去似乎没有尽头。如果这时她抓住了极光的那一头,我又确实不知所措了。
      以前觉得沈阳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地方,此次看到熟悉的街道和招牌突然感觉到,再平凡的城市,有了童年,爱的人,与爱的人一起成长过的地方,就变得意义非凡了。
      似乎连歪斜的电线杆和粗黑的电缆都变得可爱起来,散发着家的气息。我确实是不爱漂泊的,当时对她说出那种话又突然害怕她要是答应了该如何。或许她真的想过,在一个像昨晚那样无人的夜,离开,去全世界游荡。心里有信念,记得本心便不会彷徨。家,对她来说是一个肯定要回却不会呆多久的悲伤地。
      没想到现在更加悲伤了。
      高考前不知是哪个在医院看到崇南的同学回到学校多嘴。流言四起,然后是无法防范的被打听,最后竟有人隐约知晓了无忧的存在。因心理疾病休学的成绩优异的女生居然在养孩子,着实是一件值得让枯燥备考期间的学生猜测讨论的事。对于那个“他”的猜测也是花样百出,最大的疑犯是我,不过他们见我坦坦荡荡上学,坦坦荡荡去看她,又觉得不能。有人说是校外的,有人说是哪个喜欢她的同学,那时我压根没时间没精力注意到这些。
      后来一位同学跟我描述了一个场景,几个同学课间没事偷偷闲聊崇南时,邓先生进教室送了一沓卷纸。一个爱出风头的同学定定看着邓先生的身影,突然转过头笑语晏晏地说,“以前崇南没走的时候邓老师挺喜欢她的哈。”
      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一块石头,咚地一下激起水花,却因为邓先生的身份慢慢熄下去。只是很多人看见邓先生时,眼里都有了不可言说的意味。
      其实我上了大学我和崇南还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从大连回来之后,我鼓励崇南复读,带她去大学看看。我们走进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微风拂面,我想让她像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一样走在这里。
      崇南有点累了,坐在长椅上,我去买水。
      “杨飞白!”我付钱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一回头是一个也考进这所大学的同学。我微笑,叙了叙旧,他又神秘地靠近我,眼里带着戏虐地看着我。
      “你把崇南带来了?哎,问你个事啊,全当我八卦,当时咱们一年组的好多人都猜了好久了。她那孩子,你的?”
      我拿水的手狠狠一抖,心脏似乎要蹦出来,几秒钟竟已全身是汗,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都没说。
      “你的还是老邓的?哎我开个玩笑而已。”
      老邓两个字又让我心绞。我刚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两个都不是而且人家现在活得好好的现在提这个做什么……
      “飞白,买完了吗?”
      她站在我身后,语气平静。
      “啊!啊……崇南,好久不见啊。”同学尴尬地回应着。
      崇南只是淡淡微笑,看都没看他一眼。
      “走吧飞白。”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拽着我的袖子离开。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什么了?她在想什么?她真的就那么平静吗,在得知全年组都知道她的事情之后?你什么都不说,你什么表情都没有,你只是发呆,没完没了地发呆,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每次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沉默了,说句话吧。别让我在黑夜里找不到你,告诉我你在哪里行不行?跟我说句话,跟我说句话!
      路上的红绿灯成了迷雾里看不清的灯塔,急促的鸣笛成了催命的音铃。被迷晕,被惊醒。崩溃至极或冷漠如冰。炸裂。我只能想到这个词。汽车含着骂人意味的鸣笛在耳边炸裂,炸到心里去,把心都崩得一片一片的。
      一地碎玻璃。
      崇南回到医院休息,她似乎睡着,她似乎流泪。我掀开她闷在自己脸上的被子。被子湿了。
      “我没有理由痛苦的吧?爱是我自己爱的。孩子是我坚持留下的。”
      我不言语。事情有时候没那么多对与错,只是选择。
      “谁以后再提这个事情我就揍他,揍到没人敢说为止。”
      崇南却意外地冷静地看着我。眼神像要把我剖开,把我隐藏了这些年的一点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才不是那种人。你从来不喜欢那样子”
      “你不要变成那种人哦。你自己多好。”她拽住我的袖子,强撑微笑。
      她再次把脸埋在被子里。许久。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以为你知道。”我凑近她耳边。“我……”我喜欢你。我却没勇气说下去。后来后悔,这时候本该直说我爱你的,毕竟以后没机会了。
      “我知道。我知道。”
      鼻子总比眼睛先知道细雨的到来,窗外传来潮湿的泥土气息。我竟在这时,感受到一阵真真切切的安稳。
      后来我在她的日记里看见她那天写下,“好恶毒。自己一意孤行,让别人不安生。自己悲伤,还要拉着别人一起。”
      人中毒会不会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先是迷茫,然后拼命地挣扎,最后离开已经分散无法聚合的身体。
      崇南复发了,复读的事只能先放下。
      “我是不是就这么废了?”
      “没事,过些天就好了。”
      我努力地每天让她开心,结果是我越来越疲惫,她无力愉悦。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她真的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以前我从来都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一个孤单的人把自己过去相信的一切都推翻,都摧毁,那灵魂会不会也跟着一同散去?
      崇南死在初夏里了。最后的日子我真的没有办法找到她。死在繁盛阴浓的枝叶里。死在人们期待假期的笑语里。死在无忧旁边。死在被禁锢的灵魂里。死在她过去很多年累积起来的痛苦和人们的眼神里。
      事情的前几天她突然抱着我,什么都不说。我想她最后,是不是爱我的?
      墓园里,墓碑前,我今年多陪了她一会儿。晚上邓先生不会来看她了。
      “崇南,今年你三十岁了。我还是很想你。”
      带着无忧去附近的公园转了转,吃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又在街上乱转,到家的时候很晚了,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却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仔细听了一会儿打开门。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我并未觉得奇怪,这小区管理好,流浪猫都有窝,有时候饿了会上门讨点饭什么的。崇南生前喜欢猫,我便爱屋及乌也有了好感。
      只是之前没见过这只。
      我回屋拿给流浪猫的粮,门半开着,却没想到它一下子进来了,我不知所措,想它可能是……冷了?新来的?外面猫窝不够了?它却环顾了屋子,然后,慢慢地,走到无忧房间门前,爪子轻轻按在门上。
      它的眼睛很黑,盯了我一会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突然坍塌了,眼泪像是决堤一般要冲下来。我为它打开了门。
      它跳上床,在无忧身边趴下,雪白的身子在黑夜里荧荧发光。它回头看我,一双有灵性的眼睛,看进我心灵的最深处。
      我几乎支撑不住。我的记忆大门被迫回到十一年前那个让我悲伤至极的夏天,崇南离开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因为学校繁忙的事务忙到很晚,准备离校时,看见一个女生吃力地在走廊里搬书。
      一双笑眼和墨发,她的背影好像崇南。我帮她搬完了书,她笑着对我说谢谢。
      我疲惫地赶到她家里,看见崇南是睡着的样子。我坐在她旁边也睡着了。
      因为回来得晚我错过了她最后一次发病。
      醒来时崇南便是这样躺在我面前:一只手伸向无忧的小床,一只手伸向我的手,身子因为努力想要靠近我躺得有些歪斜,头只枕了一半枕头。我慌乱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手上无法去除的凉意时隔十一年再次把我打入冰窟,房间里无忧安稳地睡着,白猫静静地呼吸静静地看着我,我看向书桌,上面还放着那个早上没合上的绿皮本。
      崇南的那个小故事的最后一句是:我希望我们三个啊,永永远远在一起。

      20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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