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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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义没到邢村，就先见到了一片桃林，正值桃花刚落的季节，满树葱茏，一地落英。
彦义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见了龙生第一面。
飘着小雨，彦义打着油纸伞踩在厚厚的花瓣上，走向桃林深处。看见了一个小潭，还有龙生。
那时的龙生一身黑衣，在潭边坐着大声唱着歌，一头浅色长发，让彦义惊为天人。
难道真的如五柳所言，有如此世外桃源。彦义低头看看自己两鞋泥泞，顿生自惭形秽之意，心想自己一介凡夫不应玷污了如此美丽一幅画面，便匆匆离开。
看到了邢村的界碑，彦义松了一口气，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褂的老人和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站在村口，笑得一脸肥腻。从官服的补子来看，胖子的官位并不高，或许在这偏远的乡里，算半个山皇帝。
布褂老人做了个揖，“久仰久仰，阁下就是钦差彦大人吧，小地方穷乡僻壤，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老朽宋明兴，这位是本县知府胡大人。”
胖子被宋明兴抢了先，心下有些不快，干笑着说：“钦差大人此番前来邢村，不知有何使命在身？”彦义还了个礼，说身负皇命，有密令在身，不方便告知两位。
胡胖子见他说得如此直白，当下有点接不上话，讷讷地没再说什么，宋明兴只是邢村的里正，倒不在意彦义来这里做什么，只想着招待彦义到自己家去住，好叫自家老婆少嘲笑他没用处。
“钦差大人，小地方招待不周，如不嫌寒舍简陋，下官乐意招待大人在下官家中住下，方便大人办事。”胡胖子抢先一步，谄媚地说。宋明兴心里十分不满，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胡胖子又是个一手遮天的无赖，实在招惹不起，宁愿回家顶夜壶。
彦义摇摇头：“不打扰了，本官来的路上见到邢村附近有桃花林旁有几间无人的小屋，本官只在此停留十日，那小屋稍做修葺就可住人，不必麻烦二位了。”
宋明兴脸色一变，说：“大人，万万不可，那桃花林妖气冲天，可住不得人呐。”
“妖气冲天？本官见那桃花林繁茂可爱，是个好去处，这妖气冲天又从何说起？”彦义想到的是那林中的美丽邂逅，并未将妖字放在心上。
胡胖子凑到彦义眼前，小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十三年前壬戌年见，这村里有个妇人李氏生了个妖怪，通体透彻，脏腑可数，发色金黄，甚是吓人。据村民说啊，这李氏丈夫过世了，李氏怀这遗腹子时，腹中胎儿忽大如瓦缸，忽小如豆粒，临蓐之时，家人都不敢靠近呢。”
彦义听这话说得荒诞，问：“那这妖怪又怎么与桃林扯上关系呢。”宋明兴说那妖怪就住在桃林中，这附近十里的人家都不敢进那林子。
彦义觉着好笑，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妖怪。
本官倒想见识见识这是何方妖怪，想我朝皇恩浩荡，怎么会有妖怪肆虐。
胡胖子脸色不太好地看了一眼宋明兴。只得答应了，找了几个家丁去给彦义修葺小屋。
月亮刚出来的时候彦义就站在桃林边，他的心情有些激动，想一想自己这样做有些荒唐，一时找不出什么理由，有些心烦。
龙生趁着月色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书生在林子边踱来踱去，一边“食色性也”“人非圣贤”地喃喃自语，心想这附近的人对这桃林避若蛇蝎，怎么会有个酸书生半夜三更跑到桃林边上晒月亮。
彦义踱到龙生面前时才发现龙生笑吟吟看着他，吓了一跳，发现是日里那位姑娘。
在下初到邢村，在此打扰，还望姑娘见谅。彦义看着龙生在月光下恍若仙妃的模样，越发认定这女子不会是妖类。
龙生被彦义的客套话逗得一笑，这个书生不但不怕她，还说了一串酸话，不由得心里一动。
我叫龙生，是个怪物，你不怕吗。
如果姑娘真是怪物，便不会告诉在下了。彦义决定把那该死的礼教习俗丢掉，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怎能用繁文缛节相待。
先生可知龙生的身世？先生有所耳闻，便不会这样想了。龙生低下头，从腰件解下几片半月形的鳞甲递给给彦义。鳞甲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彦义抚摩着那几片大如灯盏的薄甲。鳞片有一侧是光滑的，另一侧有一圈一圈的细细的纹路，略显粗糙。月光下的两人静静站着，空气中是新鲜的芦花的味道。
彦义发觉自己紧张得手心出汗，担心会弄脏了这几片鳞甲，悄悄在衣襟抹了抹手。
姑娘的身世在下早有耳闻，世上奇人各有所异，姑娘遭此待遇，怕是此地民风愚昧，冒犯了姑娘。彦义笑着说，偷偷看了一眼龙生，看她浅浅笑了，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不早了，先生还是尽早休息吧，龙生不多打扰了。
龙生的身影完全没入桃林后，彦义才开始往小屋走。龙生的声音就像他今天听到的那样澄净空灵，像一把直锥入灵魂深处的锐刺，让人无法忽视。
彦义在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走到邢村里，看见村口的井边有几个妇人在打水，朝阳的艳红洒在她们的脸上和水桶里，画面平静。彦义向她们打听了一下宋明兴的住处，决定一路踱去宋明兴家。
村里有早起放羊的孩子，见到彦义一个外乡人一身整洁的藏青长袍，东瞧西望的，觉得好奇，盯着彦义看，彦义想想天色尚早，便停下和孩子闲聊。说着说着彦义问起龙生，那孩子一脸惊恐，说村里有些孩子进到林子里后就再也没出来过，还有偶热看见那妖女一头扎进潭子里，几天几夜都没上来。
那个妖怪，吃了好多孩子了，你住在林子边可要多加小心啊！孩子急切地叮嘱彦义。彦义嘴上答应着，肚子里却有了别番心思。
从宋明兴家里出来，被宋明兴的老婆盯了好一会的彦义觉得浑身不舒服，多绕了一个大弯往回走。彦义发现村子是被桃林半包围的，村子西北边上的人，几乎一出门就可以望见桃林。
彦义先规律想就往林子里走，宋明兴家在村子的最北边，恰好望得见桃林尽头，走进去便望见桃树的枝条纵横交错，望过去满目流翠，毫无妖气。
走了不多时彦义就看见了那个说小也不小的潭子。在宋明兴家查看历代里长的志文，彦义才得知这潭子也是有名字的，不知是哪朝代的文人骚客起了个“黛湖”的雅名，潭下有泉眼，终年不息，潭水清澈灵动，十分可爱。
顺着小潭走了几步，彦义看见前面好象有什么人匆匆走过，悄悄跟上去，走了十几步，听见隐隐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心下了然，蹑手蹑脚地往回走，一直向西，看到了小潭西岸龙生的竹阁。
龙生的竹阁离地约有三尺来高，用粗壮的木桩作为支柱，从岸上延伸到潭边水浅处，阁子不大，简约古朴。绕到竹阁后，龙生正在给她种的几株草药修剪，仍然是一袭黑衣，动作轻巧利落，彦义看得入了迷。
龙生见彦义半晌不吱声，收好工具，走过去在他眼前晃晃手彦义回魂过来，郝然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生是京城的人吗，说话像胡大人一样带着京腔。龙生巧笑倩兮，望着潭子远处。
彦义点点头，说胡大人也是京城人，不知为什么跑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做个芝麻官。
龙生望着水中桃树的倒影，暮春难得一见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她长叹一声，是啊，谁知道呢。
彦义看不得龙生落寞的样子，冲口而出，姑娘跟在下走吧，离开这里。龙生讶异回头，彦义才发觉自己冒昧，有些窘迫地补了一句，对不起。龙生回过神来，嫣然一笑。
她说，好。
彦义又在邢村多呆了几天，才整理行装与宋明兴告别，胡胖子毕恭毕敬地把彦义送到村口，作了个揖说大人好走，一路顺风。彦义回头看了看胡胖子、宋明兴一行人谄媚的脸，视线转到宋明兴老婆身上时吓了一跳，转身匆匆上路了。
走到桃林边时，龙生已经等在那里了，彦义叫来了马车，带着龙生往京城而去。龙生担心自己过白的肤色和惊慌的长发引人侧目，特地用黑纱笠帽把自己裹起来，彦义说京城有洋人也是和她一般发色，城里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让龙生换了身女儿装扮，带她在京城中四处转。
龙生在京城住了几天，看见一座巍峨富丽的大宅，金碧辉煌，门前有许多人把守。龙生觉得好奇，悄悄问彦义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可不可以进去看一下。彦义说那是皇宫，是皇上住的地方，里面大着呢，什么宝贝都有，要进去不容易，得准备准备。龙生听了雀跃不已，忙催彦义准备准备，她要进去开开眼界。彦义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彦义换了朝服，带了龙生乘上马车往紫禁城走。在城门口被守军拦住，彦义匆匆说了一句他把皇上要见的人带来了，便引着龙生往御书房走。
在邢村桃林住了十几年的龙生从未见过如此恢弘的建筑，一路东张西望，只知道跟着彦义走。彦义让她等一下，就匆匆进了御书房。龙生等了一会，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说皇上有请龙生姑娘，龙生吓了一跳，呆了好一会才迈步往那屋子里走。
才进去就看见有个一身华服的男人做在一张桌子后面，彦义低头垂手在桌子前站着，见龙生进来了，忙对龙生说，这是当今圣上，快行礼。皇上摆摆手，示意彦义不必拘泥，让图公公给龙生上茶赐座。龙生端着茶坐着，眼睛一直打量着屋子里从未见过的摆设。
兴许是起得太早，龙生坐了一会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彦义望着龙生恬静的睡颜，说，幸不负皇命，臣终于完成皇上交代的任务了。皇帝从桌后走过来，说这样清秀的美人，只可惜是条妖龙。彦义点点头，不再看龙生一眼。
龙生恢复意识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正午，发现自己跪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四周是许多陌生的人。她用手挡了挡刺眼的太阳，下意识寻找彦义的身影。此时皇帝站在城楼上，彦义捧来一柱香，说皇上，午时到了。皇帝摆摆手。
龙生听到一声尖利的“斩”，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雪亮刀光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她呼啸而来，她最后看到的是彦义复杂的神情。
三个时辰后，彦义捧着一个缎面盒子和一碗汤药匆匆走进御书房。
妖龙尸首呢。
回皇上，早已焚化了。这是按法师之言，用妖龙的第七节椎骨做成的扳指，和用龙鳞磨粉，煮出来的羹汤。彦义将盒子呈上。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接过盒子打开，将扳指扣在大拇指上。在御书房内外的众多官员跪了一地，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彦义向皇帝告假一年，说回家养病。龙生死去的第七天，彦义回到了邢村，胡胖子早已等候多时，引着彦义进了桃林。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小人还担心大人当真公事公办了呢。胡胖子给彦义敬了杯酒，笑得满脸流油。
在大清的皇土上私开金矿，被龙生看见，就找了几个道士，去四处游说，说邢村有妇人产妖龙，若不取其鳞磨粉给当今天子冲服，取其骨制扳指让天子饰带，大清朝就会有血流千里之灾，大人这招，真是高啊。
彦义表情平静地望着被子里的酒，并未对一桌盛宴动箸。
胡胖子陪着笑，说大人那日发现下官在矿中，并未点破，下官感激不尽呐。
下官？堂堂前任尚书说是在下的下官，还真是不敢当啊。彦义笑了笑，说这附近失踪的孩子，都在矿里给你干活吧？还嫁祸给龙生，真是妙啊。彦义把酒端在手中反复把玩，抬头看了胡胖子一眼。
胡胖子点点头，说小的再敬大人一杯。说着又倒酒。
彦义摆摆手，并不喝，说，龙生究竟是何身世。
胡胖子呆了一下，盯着彦义手里的酒，犹豫了一会，说，在下不敢隐瞒，十余年前在下陪一个叫汤姆士的洋人来邢村看黛湖，那汤姆士在这桃林中发现了这大片金矿，在下就把他丢进了黛湖喂鱼。可在下万万没有想到，汤姆士跟这村中的李氏好上了，李氏这贱人还怀了个孩子……
彦义打断他：大人何苦对一个孩子赶尽杀绝。
不怕大人笑话，我垂涎那李氏多年，却被一个洋人抢去了。叫我如何甘心。胡胖子连连劝酒，已经有些喝高了。
彦义放下手中的酒，站起身来，说，白费了大人为在下特地准备的毒酒，抱歉了。胡胖子惊愕之余，彦义的匕首已没入了他的左胸。
彦义走出竹阁，看见宋明兴鬼鬼祟祟在竹阁外候着，见了彦义，宋明兴浑身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大人不要误会，胡大人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眼红他独占金矿……话未说完，宋明兴已软软倒下，彦义面无表情地从他尸体旁走过。
没有人再看见过彦义，大清也终究是要灭亡了。坊间有多嘴的，把龙生的传闻告诉了一落第书生。书生浅浅一笑，用寥寥数字，带过了龙生的身世。
那片桃林，依旧花开花落，潭水清澈，灵动可人。
《聊斋志异》有记《产龙》；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束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家人大惧，不敢近。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唯数鳞，皆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澈如晶，脏腑可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