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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襄 城(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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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二年,三月,丙午,襄城王淯薨。
襄城王府大门紧闭,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了断断续续几声乌啼,暮春时节的落花铺了一地也无人打扫。吊唁的日期已经过去,宾客也先后辞去,整座府邸沉浸在不寻常的安静中。为怕惊破了这种气氛,仆人来来往往的步子也格外小心。
大堂里撤掉了所有华丽的装饰,只剩下一重重素净的帷幕。火盆里的火苗惨淡地跳动着,映在跪在火盆前的襄城王妃卢氏的脸上一片暗淡的红。卢妃一张一张往盆里递着冥纸,表情木然,眼睛里也只剩下了那无力地跃动着的火苗。
“王妃。”卢妃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声音是谁。这种入骨的温柔也许正是襄城王喜欢的,可惜她做不到。一袭素裙在卢妃面前落下,卢妃僵硬地抬头,看着跪在面前的人。她没有自己美,远远不如,究竟为什么她可以得到丈夫的宠爱而自己不可以?卢妃的脸上挂起一丝莫名的讥笑。那双漾着春水的眼睛微微落下了眼睑,为了避开这不善的审视:“妾身有些话,想要对王妃讲——王妃误会王爷了。”
卢妃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想说什么?”
那温婉的女子莞尔笑道:“妾身知道,王妃是怨王爷不肯与王妃圆房。妾身能够明白,是女人谁不会为这样难堪的事怨恨?”
“不需你多言。”卢妃冷冷盯着她,又低头向火中一张一张递着冥纸。
但她并没有要放弃说下去的意思:“请听贱妾说完。尽管妾侍奉王爷多年,王爷也从未和妾身有肌肤之亲——王爷不是不想和王妃圆房,是不能和王妃圆房。”
卢妃眼中的僵冰有了一丝颤动:“如你所言,王爷为什么要纳你为妾?”
“王爷不希望王妃知道。”
卢妃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所以——”
“不让王妃生疑的唯一方法,便是纳一个妾,他选择了多年服侍他身侧的我,然后让人以为我得到了专房之宠。”
“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得到?”卢妃不禁有一丝得意。
她并不在意卢妃的口气:“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付出的比你更多——您对他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的,王爷也懊悔过,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向您坦白。王爷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好起来。”
虚弱的火苗就快要熄灭,卢妃赶紧把手中的冥纸一把塞了进去。一张薄薄的纸不经意飘落盆外,卢妃未来得及去捡,却见另一只手已经伸来。它又安分地回到火中。卢妃不禁抬头,想看对面的人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她出人意料地平静:“可惜他最终也没有等到。”
卢妃紧紧盯住她的脸孔,让她任何微妙的变化都无法从自己的眼底逃过。始终低着头面对着火苗的她没有一点反应,过了许久许久,随着一线闪光,一颗莹亮的泪珠从沿她的脸颊滑下,落进了层层叠叠的裙褶。
“王爷和您其实并不般配,到他死你们也无法相互理解——我本是多余的人,却看得比你们更加分明。王爷让妾身转告您,不必为他守孝三年,若有中意的人,即刻嫁了吧。此事他已向太后言明,没有人会为此责怪您。”
卢妃流下了襄城王薨逝以来的第一行泪:“我不嫁,我不会嫁的。”
对面的女子抬起头,泪眼蒙眬:“别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
“中意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中意的人呢?”卢妃撇开了脸,不愿意让她直视自己的面容。
苦笑:“您这么说,王爷入土了也难以心安的。”忽然她握起了卢妃的双手:“王妃,如果不希望王爷的魂灵不得安宁,请为王爷多保重。”
卢妃抬起了手臂遮去半边脸,很快又放下。她的目光依旧不知在望向何方,困难地忍着不愿哭泣。
“王爷最在乎的,只有王妃。”平静的语气却含蕴着满满的心酸。
卢妃无力地瘫坐在地面,嘴唇颤动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盆中的火渐渐熄灭,素衣翩然从眼前掠过。卢妃缩起身体,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行在门槛前的身影被这歇斯底里的哭声牵住,恻然欲回首,滞留了片刻,还是振衣而去。
孝瓘一路快跑,来到湖边时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急急搜寻了一周,当钓鱼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闯入眼帘时,激动地大叫:“二哥!”孝珩没有答应,孝瓘着急地向他跑过去。才跑出不多远,又停下了脚步。
《梅花落》,孝瓘听过他练习这个曲子,但从没有听他完整地演奏过。此刻孝珩的演奏不能说出色,这首曲子他并不熟悉,更没有着重练习过。这是第一次的吹奏,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刻板地把每一个音调准确地吹出来而已。
长笛离开了唇边,孝珩由盘腿而坐改成跪姿,弯下了腰。
“二哥,那是八叔的笛子!”孝瓘赶过来叫道。
孝珩伸向水面的手略停了一下,没有抬头,缓缓松开了手。横握在手里的长笛向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翠绿的颜色被水色一点点掩去,直至完全消失在碧色的湖水里。孝瓘飞奔过来跪在水边,焦急地望着回复平静的水面:“二哥,那是八叔的笛子!”
孝珩淡淡一笑:“人已经不在了,留着笛子又有什么用?”
“那是八叔送你的礼物。”孝瓘不能理解也不赞同孝珩的做法:“八叔虽然不在,有他的笛子在却还可以睹物思人,现在连笛子也不在了,岂不连思念都不成吗?”
“睹物思人——人已经没了,还可以思念什么呢?”
孝瓘怔怔看着孝珩。孝珩的想法有时候他不能理解,但他的话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孝珩把他拉起来,笑笑道:“你是来找我回去的吧?”
“是。你一大早就无影无踪,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大嫂便派人出来找。我猜想你到这儿来了,因此过来。”
“那快些回去,别叫家里担心了。”
孝瓘埋怨道:“二哥你也好意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