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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明 月(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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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手脚轻轻,踏入敞开的书房的门。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在地上,地上铺着绀青的衣角,孝珩伏在案上,已然陷入了沉睡。取下架子上的大氅,轻柔地覆盖在他身上。案上半开的是一幅苍鹰图,不似以往那样有山川的陪衬,只是一只苍鹰,眼神犀利射向看画的人,爪子微蜷,立刻就要一把捉来。孝珩的右手压着卷轴的一角,而手臂下露出的半张单薄的纸上,是几只雀鸟的草稿。孝珩像这样认真作画的时候不多,家里纵然收藏有颇丰的作品,大多是从前所作,至少王妃嫁来以后,很少看见他全心全意去完成一幅画。
抬头,悬挂架上的肖像偶然落入王妃的视野。不知是何时作的画,墨色有浓有淡,有新有旧,一定不是一蹴而就。甚至,现在还没有画完,至少衣服还没有上色。王妃走至画像前。孝珩有时画一些肖像,多半是受人所托或者作为礼品馈赠之用,王妃不记得近来有什么人托他绘画。画里的女子面容陌生,又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孝珩作画大多写实,应该不是他凭空想象,也许是在某处见过的容颜吧。
“‘掣幡招魂往,吴山越水间。’——吴姬?”王妃凝视画中人的容貌,摇摇头。王妃低首凝思,旁人不经意的提及,孝珩偶尔的失神怅惘,可能这就是那个女子吧。“姐姐”,她在心里如此称呼。她的亲姐姐秾辉一辈子都在吃这个女子的干醋,然而现在在王妃看来,这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根本没有让她生气难过的价值。尽管孝珩偶尔怀念她,但也只能怀念,她应该永远不会再出现,也许,根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相比起来,这种不过是一个人的思念,怎么比得上眼前切实存在的人来得要紧?
婢女在门口轻轻叩门,唤回王妃的神。王妃点一点头,挥手让她离去。然后走到孝珩身边,蹲下身轻声唤道:“殿下、殿下,客人到了。”
孝珩支着手爬起来,王妃帮他稍整了一下仪容,站起来时问:“椒兰……”
“椒兰好得差不多了,交给姊姊照看就行。”椒兰夜里踢被子,着了凉,而且似乎过给了孝珩,王妃便让孝珩多多休息,照顾椒兰姐弟的事一个人全部担下。王妃劝道:“殿下要当心再着凉才是。殿下,代妾向崔使君说声谢。”
孝珩交结来往的官僚贵族很多,其中崔季舒多少有些不同,一方面两人志趣相投相互酬唱,一方面孝珩多有在崔季舒更加擅长的医术与文学方面向他请教。孝珩的许多如崔季舒这样的忘年交都与孝珩的父亲文襄皇帝高澄旧识,不是孝珩主动去结交,基于这层关系,这些人似乎都偏好与他们兄弟攀交。
“殿下精神不错。”
孝珩苦笑:“赋闲在家,除了生病竟然无事可做。”参与琅邪王高俨之事,虽然他没有受到高纬的严厉处罚,但高纬对他的信任已不再。尤其当时琅邪王的矛头直指陆令萱,陆令萱为此对他们衔恨在心,令他连陪高纬饮酒作乐的机会都越来越稀少,似乎一切升官得势的门路都被堵死了。“静德皇后怎么样?”
崔季舒疑惑了一下,孝珩向来不问静德皇后:“我给她开的镇痛的药,年纪大的人,总有要死的一天。”崔季舒抵着下巴咳嗽起来,好像为了呼应他说的话。
孝珩斜眼冷笑了下,转头吩咐婢女:“去将书房案上的画取来,案上那幅。”
“广宁王真的决心退隐了?”崔季舒怀疑地问。见孝珩不言不语,崔季舒进而道:“我看兰陵王与穆提婆关系不错,何不找个机会去跟穆提婆结交?”
孝珩叹息:“我今日尚能坐在此处,或许已是大幸。现在虽然被执政所忌,不复当时的权势,反而能静心坐下来读书作画,有所失,亦有所得。”穆提婆母子哪里容得下他呢?如果关系尚可,奉承几句还不是什么难为的事,要孝珩死皮赖脸去贴人家,孝珩做不到。他贵为皇子,而穆提婆不过是一朝得势的奴才,他怎么可能对他低声下气?
婢女取来画,在二人面前打开。崔季舒虽不懂作画,至少懂得看画。孝珩问道:“我这只鹰画得如何?”
崔季舒连着点了几下头:“鹰,一直是殿下的强项。”孝珩也擅画人物,崔季舒认为他的人物画得比飞禽走兽好得多,但孝珩却能把鹰画得很好。看孝珩的表情,似乎对自己的画作很满意,崔季舒仔细端详一番,或许是孝珩心境不同,或许是他技艺生疏了,无论从形体还是神韵来讲,似乎都不如从前在河南王府墙壁上看到的那只。
“我听说杨子华曾经于素绢上作龙一尾,张开素绢时,龙的身上竟有云雾缭绕。不知是夸大之词,还是其中别有奥妙。崔使君,你见过杨子华的画吗?”杨子华是当世著名的画家。
崔季舒道:“我曾在陪伴武成帝的时候见过杨子华所画的骏马。殿下要比较,不妨与刘杀鬼比较比较,刘杀鬼的《斗雀图》,王爷可见过?”
孝珩点头,合上画:“见过。不知我从今起潜心学习,今世是否还能赶得上他们。”
高纬其实想躲着祖珽和陆令萱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躲不开。一走进凉风堂,祖珽竟然就等在那里:“祖孝征?朕今日没有召见你。”他站在门内,没有走进去。
祖珽听见高纬的声音,忙站起来:“参见陛下。臣有事求见陛下,陛下不见,臣只好在此等候。”
高纬立刻转身向外,祖珽是个瞎子别说追上他,走了人他都未必发现得了。可是宦官何洪珍居然拦住了他:“陛下,祖使君求见一定是有要事,陛下应该坐下听听。”高纬盯着他看一会儿,走进去安心坐下。
“臣还是为那件事,臣想请求陛下,降诏诛斛律光。”
高纬面露难色:“你同我说的这件事,我已经向长鸾问过。他认为不可。”祖珽默然不语,心里默念着韩凤的名字。高纬喉咙一堵:“斛律光手握重兵,屈枉杀之,只怕他一怒之下,反而挥刀向朕——”
“陛下降诏杀之,斛律光若是忠臣,必会引颈受戮,岂敢有半句怨言?反之,则说明他存有异心,更是他咎由自取!陛下现在不下诏,要等到乾明之事复发,才肯相信吗?斛律光身为我大齐之臣,为了江山社稷,应该万死不辞!”
“陛下,奴才有事启奏。”何洪珍突然说话了:“其实陛下一开始就没有提过这件事便罢;陛下竟然已经有过这种想法,还向人提及过,万一此事传入斛律光耳中,后果如何?”
高纬怔住。何洪珍进一步说:“陛下忘记了斛律光西讨还来之时,非要引兵进城之事吗?难道此举不是欲行不轨?虽然最终未果,难保他再生此心。”
“是啊陛下,”祖珽紧接着说,“丞相府封士让写下此章,请陛下过目。”何洪珍赶紧拿了来递到高纬面前。奏疏大意是说,斛律光家中藏有□□兵器,僮仆千数,与弟弟斛律丰乐、儿子斛律武都经常书信往来,商议阴谋。
封士让是斛律光的家臣,应该不会说谎了:“果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