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93、百 年（九）

　　使劲眯了一下眼睛，斛律妃睁开双目，看到婢女阿男靠在妆奁上休息：“王爷回来了吗？”

　　“夫人！”阿男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你睡了一整天，都没人敢叫你。饿了吧？快起来用膳。”阿男说着就到了榻边伸手要拉她。

　　斛律妃还是问那句话：“王爷回来了吗？”阿男怔了一下，摇摇头。斛律妃居然再次合上眼：“那我再睡会儿，等王爷回来了叫我——王爷不回来，怎么可以一个人先用呢？”阿男看着又没有了声响的斛律妃，只好回到原来的地方，靠着妆奁坐。

　　顺成皇后趴在水池边，满池赤水，吓得宫人都不敢靠近。她一个人趴在那里，哭累了就停，过不了一会儿又是满面的泪水。

　　“站在这里似乎也能闻到的血腥味。”打附近经过的静德皇后远远看着，她一步也不敢靠近水池，她听说了那里的情况。顺成皇后，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静德皇后似乎也能体会到一点，拿了丝巾擦了擦眼角。

　　和静德皇后走在一块儿的女子摇头叹息：“可怜的孩子。少年何辜，竟要到如此下场？”她是高湛次子高绰的生母李氏，曾经是静德皇后的兄长孝静皇帝元善见的嫔。高百年的遭遇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永巷，令人唏嘘不已，十四岁的少年，竟然遭到这样残忍的对待，只是没有人敢把内心的话语说出来。

　　此时忽见几个宦官和侍卫走到顺成皇后身旁，把她拽了起来。顺成皇后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反抗，被他们拖离了水池。静德皇后忧心道：“他们是什么人？要把顺成皇后带到哪里去？”

　　“您放心，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来杀害顺成皇后的。殿下，此地不可久留。”李嫔提醒道。静德皇后被她一言惊醒，慌忙拉着李嫔走掉。从那天开始，顺成宫大门再也未打开过，也没有人再见过顺成皇后，有人每天给她送点吃的，静德皇后和其他一些人偶尔也会走到顺成宫墙外，和她交谈几句。

　　“天黑了？王爷还没有回来吗？”阿男都已经趴在案上睡着，听到斛律妃的声音醒了。斛律妃还是维持躺下时候的姿势，双手交握在胸口，露出一段红色丝绳。

　　阿男道：“夫人，您还是先用膳吧。我去让人把食物重新做。”

　　“阿男，”斛律妃叫住她，“我等王爷回来再吃吧。”

　　“这么晚了，王爷在外头肯定也已经吃过了。”斛律妃默不作声，阿男知道自己的劝告没有起什么作用：“那夫人，我去给您打壶酪浆，垫垫肚子吧。”斛律妃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的眼睛始终望着上方，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阿男打了一碗酪浆，用汤匙喂着斛律妃喝了小半碗，她还是躺了下去：“我饱了。”

　　阿男不勉强，把碗和汤匙放下。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阿男问：“夫人，要不要去帮您打听一下王爷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高百年入宫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凶多吉少。可是，斛律妃似乎固执地在等待他回来，如果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阿男很怕斛律妃会这样永远地躺下去，然后永远地睡过去。

　　斛律妃思考了很久很久：“不，你不要去。”关于百年的消息，斛律妃什么也不想听到。她愿意一直躺在这里等，一直等。

　　第二日清晨，阿男早早准备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羹坐在榻边等着斛律妃醒来，可是斛律妃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的第一句话仍然是“阿男，王爷还没有回来吗”。阿男劝不动她吃东西，气得把碗一摔：“不吃也不喝，等不到王爷回来，您就得饿死了。”

　　“阿男……”斛律妃的眼里有一丝愧疚，“给我一碗酪浆吧。”

　　到了第三天，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但府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了结论，他们的小主人乐陵王高百年，已经死去。

　　玄都苑附近的水池里浮上了一具尸体，背朝天，都能看到破裂的绢帛下被水泡得发胀、腐烂的伤口，伤口处皮肉外翻，附近聚集了不少苍蝇。远远经过这里，都能闻得到腐臭味。

　　高湛掩着口鼻，走到了水池边，监督侍卫把尸体打捞上来。高湛嫌恶地蹙眉，指了指底下：“赶快埋了。”侍卫们即刻动手挖坑。看着那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尸体，高湛的心里忽然有些得意，心情也开朗起来，移开了盖住口鼻的丝巾。

　　高湛指着高百年鼓起的肚子：“看他的样子，像不像他那死鬼老爹？真恶心。”说着恶心，高湛的语气却是很开心。于是宫人、亲随纷纷附和他。

　　越是美的人越重视外貌，高百年若知道自己死得这样难看，那种痛苦肯定比他被虐杀而死还要难耐。“容貌再美又如何？死得比任何人都难看。”高湛突然笑着说，众人听得莫名其妙。

　　坑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高湛让他们把尸体丢进坑里，用土填严实了，跟周围的土地一般高低，又嘱咐种上草，这才离开。

　　斛律妃在榻上一天一天地躺下去，阿男越来越着急。这对小夫妻，除了在宫里的太子妃和顺成皇后，没有任何亲人在邺城，在宫里的亲人，阿男又没有办法可以联系。乐陵王府里已经出现了混乱，不断地发生偷盗和有仆婢、奴隶逃走，阿男怕斛律妃再多担一份心，什么也没有对她说。阿男派人去晋阳，向斛律妃的父亲斛律光求助。

　　斛律光赶到邺城，看到的女儿还没有死去，可是四肢都已经僵硬，眼神发直，不知道在看哪里，对父亲的到来也不为所动。斛律光让人把一张案搬榻边，摆满了美食，放了两副碗筷：“爹一路赶来不眠不休，这会儿都快饿死了。快下来，陪爹爹一起吃吧。”斛律光吃了几口，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纵横疆场、所向披靡的铁血英雄，竟也落下了无奈的泪。

　　他撕碎一张饼，放在碗里，夹了一筷子到斛律妃的口边。斛律妃没有反应。阿男哭诉道：“起初夫人还肯喝一点酪浆或水，这两三天，连水也不喝了。”

　　“仙姝。”斛律光唤她的名字，这个名字竟是这样久违，不知道有多少年，他没有这么唤过女儿的名字了。他希望她能感动，起码能动一下，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睛，可是斛律妃的表现依旧让人失望。斛律光放下了碗筷：“罢，你就这样饿死吧。”为高湛执意要送还被齐国扣押的西周宇文护之母的事情，斛律光现在也很头疼，他急着去见高湛，他要阻止这件事。

　　斛律妃的眼睛一直闭着，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气息了。早晨阿男送水进来为斛律妃擦身，才发觉她的身体，早已冰凉。

　　女儿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盛装躺在榻上。斛律光悄悄走近，像是怕惊扰了她休息。他看见女儿的手依旧叠在胸前，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夫人的手……打不开……”阿男泣不成声。

　　斛律光握起她的手，不断摩擦着她冰冷僵硬的双手：“孩子，放手吧。”一块玉玦突然滑出那双紧握的手，掉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