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凉》洛离殊

1、年少

　　所谓的悲凉，如同穿越无妄之海，看不到尽头。是长时间的困顿，梦想如同流星一样悄然陨落，化为彼岸花开成海。月亮洒下一片银光。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蝴蝶迁徙，上万双翅膀安静地扑腾，没有半点声响。忘记天有多高，亦忘记身在何方。那一秒眼里唯有湛蓝色的天空。心底平静无波。
　　就这样，此生缓缓完结。

　　若不是她父亲在隐忍了那么多年之后才带回的他母亲，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叫任何人妈妈。母亲死在四岁那年的秋天。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几乎没有怎样接受治疗便撒手人寰。那时候年少懵懂，只知道母亲是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后来她父亲抱着她，微青的下巴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浅粉红色的印记。他伤痛欲绝地对她说，妈妈死了。
　　死是什么？
　　死是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给你唱歌。但她会在天上，守候我们的凉。
　　于是开始懂了什么叫死亡。很简单的解释，却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天人相隔。她继承母亲的全部温良品性，对待自己的父亲相当柔和。当父亲牵着他和他母亲走进家门的时候，她对他们礼貌地微笑。
　　那时候他站在门边，穿蓝白条纹T恤，牛仔裤已经洗得退了色。可是那双眼睛很明亮，盈盈地似乎闪着天上星子的光芒。他没有笑，淡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的母亲也甚是拘束，不知该怎么称呼面前的小女孩。
　　于是她微笑，主动伸出手说，我叫凉。
　　他叫她父亲叔叔，她叫他母亲阿姨。四个人组成一个崭新的家庭，却仍旧存在内部分裂。就好比他拘谨地叫她的名字，而她总会怯怯地回一声嗯。那样礼貌，从不表现出半点亲近。当然那是初见的时候。

　　是青涩的少年，很少说话，亦很少笑。在学校里功课品性皆是一流。十三岁的时候转进她所在的学校，站在讲台上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他依旧冷淡，平静无波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微微一鞠躬说声请多指教。
　　如此的，卓尔不群。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男生和女生的接触还不能达到百分百的豁达。可已经有胆大的女孩子在背后小声地议论着他。明明是一样苍白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总是很有风骨。是和同龄男生不同的干净，走到哪里都可以吸引足够的目光。可是他似乎并不知道有那么多的眼睛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自己。依旧只是一个默默行走的少年。整个学校里除了老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和她是一家人。
　　放学也是这样。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穿过马路走进寂静的小巷，彼此的静默消磨掉很多少年时光。
　　她比他小了整整三年零五天。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祭日，父亲为了生意四处奔波。他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了很久，端上桌子的菜却没有一个是她母亲喜欢的。以往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准备母亲喜欢的百合花。那种硕大的白色香花，承载着他与女儿的全部思念。
　　终于他选择忘记。在她十一岁这一年。
　　不是圣人。温良再久也会掉眼泪。那一个夜晚她夺门而出，全然不顾身后继母着急地叫唤声。她完全不知道这种勇气来自哪里。
　　跑出家门口的巷子，昏暗的灯光让觉得无望。她听见身后有轻而细微的脚步声。是他从后面跑上来，毫不在乎地牵起她的手。他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是那种很便宜的糯米小汤圆。中年夫妇在街角随意地直起几张木桌子。汤圆三块钱一碗。加红豆和糖桂花一起煮，甜得发腻。可是他仍旧要加很多很多糖，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往甜汤里放入更多白色结晶颗粒。
　　她一时忘了忧伤，微微蹙着眉头看他。这时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浅浅一笑对她说，我喜欢吃甜的。很喜欢很喜欢。
　　凉。妈妈很喜欢吃甜的。很喜欢很喜欢。
　　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她父亲曾经这样对她说过。一时有些怔神，不知不觉腮边划过一道温热。他的眼里微微闪过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抬手替她拂去颊边晶莹的泪滴。他说，你别再哭，我请你吃汤圆。你尝一口，很甜。甜的东西会让你心情好起来。
　　她依旧皱着眉头看着他神态自若地咀嚼着。短短的头发在路灯的照射下竟然闪现出碎金一般的光芒。喉结微微耸动，像是独自进食的沉默小兽。他的眉毛颜色很明晰，自然地上扬，使那双眸子显出温和的色泽。她拿起塑料勺子舀起白色无馅的圆子，轻轻地说了一句，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
　　我妈妈生前，也很喜欢吃甜食。
　　爸爸每年都会记得这一天。可是今天他却忘了。
　　妈妈走的时候告诉我，她和爸爸是因为一碗糯米圆子才走到了一起。
　　……
　　就这样兀自说着。说话间也会一口一口地咽下那些圆圆小小的糯米圆子。不再哭。他静静地听她说话，一点一点，波动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很晚的时候他牵她的手回家。她闻到他皮肤上温吞的甜味，身形瘦削，却仿佛是可以依靠的样子。才十四岁的少年，比她高了近一个头。昏暗的灯光之下那张淡漠的脸庞极像她的父亲，眉眼清澈，嘴唇很薄。她突然顿下脚步，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把脸蒙在他的衬衫里，用力地呼吸他怀里的味道。那一刻，她听见他温存地叫她，凉。

　　于是他成了父母之外的第三可以有资格叫她凉的人。
　　他是那种冷漠的男子，在时光之中独自成长。读高中的时候拥有被保送的资格，他却不顾一切地选择放弃。在众人眼中是疯子一样的男子。只有她知道他的梦想。去北方，清华园。读他喜欢的建筑系。他曾说他要亲自设计一栋房子，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他说他要把这座房子送给她，把她当作公主。
　　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他会轻轻地上扬嘴角。
　　高考的时候她和他母亲一起站在学校门口等他。很热的天气，小小的女孩却已经知道忍耐。他们刚好差了三年，他考大学的时候也是她升初中的时候。中暑，原本就苍白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他放心不下，愣是一边复习一边给她扇扇子。结果后来他考进上海的大学，离梦想一步之遥。
　　她觉得亏欠。她知道他心底所存有的全部骄傲。一年后父亲的事业渐渐稳定，举家搬迁到上海。她时常做桂花圆子给他吃，拎着保温壶站在复旦门口，依旧白裙子，和少年时代一样得干干净净。
　　有人起哄地问他说门口站着的女孩子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含笑不答，静静地望着那抹站在樱花树下倩影，很想对他们说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女。他的青梅竹马。
　　他的爱人。他的凉。
　　那时候他会时常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说一声，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