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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以人为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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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几条主街的余雪已被人铲去,郊外的山川河流,森林原野,却仍如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阳光洒落之处,银芒闪烁。
耶律璟锦衣貂裘,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紫铜暖手炉,半卧于辂车之中,似昏昏欲睡。夷腊葛骑马跟在御驾之后,浓眉紧锁,面有忧色。
愈往前走,积雪愈深,队伍行进更是缓慢,十几人一起推着皇帝的大车,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寒风一吹又冰冻入骨。其中一人抬起左手擦汗,不妨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竟立足不稳,扑到在地,车舆也随之摇晃一下,耶律璟睁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车驾顿时应声停了下来,侍者挑起前面的襜帷,近侍温柏走到车前,双膝下跪,战战兢兢的道:“雪中有一截枯木,小人不慎绊倒,惊扰了圣驾,小人该死,求皇上饶恕。”
夷腊葛连忙下马,上前欲为温柏说情,耶律璟已起身,随手拿起压车垫用的石头狻貌,狠狠往下一砸,正中温柏脑袋,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不起,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了大片雪地,红白相映,格外让人触目惊心,众人呆立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耶律璟浑若无事,望着前方:“这样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金鸠山?”
夷腊葛道:“此去雪深路远,宜放慢缓行,陛下万乘之尊,若是途中出了丝毫岔子,微臣万万担待不起。”
耶律璟道:“还是快一点,早去早回的好。”
夷腊葛无奈,只得应道:“是。”
说话之间,早有两人将温柏的尸体拖开,一路留下殷红的痕迹,夷腊葛暗中叹了口气,以马鞭示意,命更多人下马去推扶皇帝的车驾。
耶律璟在宫中住了一段日子,早已腻烦,好容易熬到天气放晴,便率领大队人马出城打猎,不想金鸠山这时依然大雪封山,一片苍茫。
他站在车上,举目四顾,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夷腊葛委婉的道:“自去岁以来,雨雪逾月,飞鸟野兽冻毙无数,近日天气仍是奇寒,剩余那些应是躲藏了起来,不会轻易出没的了。”
耶律璟道:“它们总是要出来觅食的,朕既然到了山脚下,断不能一无所获。”便命身边八名专门随他行猎娱乐的侍从携了干粮,带了猎犬,进山寻找野鹿野猪的踪迹。
几人领命去后,其他人在原地驻扎,取炭生火,煮肉熬汤。耶律璟用过午膳,又喝了半壶酒,躺在辂车睡了一觉,醒时仍不见有人回来,便大不耐烦起来,夷腊葛亲自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酽茶,双手递上,耶律璟道:“这一向朕在宫中住着,几次三番要出城,皆被群臣谏阻,若是等下空手而归,朕的脸却往哪里搁?”
夷腊葛陪笑道:“北院大王和诸位大臣对皇上关心甚切,看到皇上平安回宫,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在意其他事。”
耶律璟不以为然:“北院大王对朕自是一片忠爱之心。至于其他人么,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未始不幸灾乐祸,想着自己苦苦相谏,朕非不听,现下果然如他们所料。”
他多说一句,脸色便阴沉一分,夷腊葛不敢多劝,便道:“皇上且喝几口热茶,暖暖身子。”
忽有人来报:“陛下,追踪猎物的人回来了。”
夷腊葛转过身,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果见远处的雪地上,出现了两个黑点,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
八名侍从进了山,便分成四组去追寻野兽踪迹,寻了半日皆无所获,陆陆续续回到营地,个个神情委顿,精疲力竭,并不敢稍作歇息,在耶律璟面前跪成一排请罪:“小人无用,扫了皇上兴致,求皇上开恩宽恕!”
耶律璟面沉如水:“很好,很好,去了大半日,你们竟连一只兔子都没发现。”眼睛从第一人扫向最后一人,大家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只吓得瑟瑟发抖。
“朕是来射猎的,总不能带了满满的箭囊出来,又带着满满的箭囊回去,是罢?”他缓缓踱着步子,忽然用手一敲自己的脑袋:“有了!你们既然没找到一只猎物,我只有将你们当作猎物来射了。”
他仿佛对自己新想出来的点子十分得意,面上竟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立即回头吩咐:“来呀!拿野鹿皮野猪皮来给他们几个披上。”
夷腊葛吃了一惊,上前道:“陛下。。。。。。”迎上耶律璟阴沉的目光,后面的话竟无法再接下去。
八名侍从吓得面无人色,纷纷磕头求饶。
“小人知错,小人该死!求陛下饶了这一遭!”
“小人愿去更远处找寻猎物踪迹,求陛下再给一次机会!”
耶律璟双眼望天,不为所动,他身边的几名侍卫走上前,不由分说给他们披上动物皮毛,并用牛皮绳扎紧,几人哭爹喊娘,却不敢挣扎反抗,只是不停哀求。
耶律璟道:“不要再哭得跟个娘们似的惹人厌烦,起来!” 取过自己的箭囊,不紧不慢的摸出一根金雕羽箭:“放心,朕每人只射一箭,而且朕会宽限一点时间,能不能活保住性命,就看你们各人的脚力了。”
他伸出右掌,作了一个手势,那几个侍从愣了一下,随即拔开两腿,发了疯似的向远处跑去。
“一,二,三。。。。。。”
有人开始大声数数,每一个数字都如夺命追魂的鼓点一般,敲击着众人的心。耶律璟道:“这几个家伙倒也不太蠢,还知道往不同的方向逃命。”嘴角噙着一丝狞笑,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御弓。
“嗖嗖嗖”,箭支疾如流星,刺穿寒冷的空气,奔跑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往常打猎,皇帝射中猎物,身边每每欢声雷动,万众齐呼“万岁”,可此时此刻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家都沉默了,平常与那几人有交情的甚至转过脸,不忍再看。
耶律璟兴味盎然,也没工夫理会其他人的反应,飞快转动身子,正欲射出第七箭,笑容忽然凝结在嘴角,原来往西北方向的两人,不知何时已跑出四五十丈外。他暗中掂量,自忖并无把握能命中目标。只是这片刻犹豫,他们已奔到山坡下,手脚并用准备爬山。
夷腊葛一直捏着一把汗,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上了山,有了树木的掩护,他们的性命便算是保住了。
耶律璟一言不发,突然翻身上马,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暗叫不好,果见耶律璟旋风般奔到山坡前,那两人没爬几步,后背中箭,从上面滚了下来。
雪山林海之间一片静寂,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夷腊葛呆若木鸡,直到耶律璟到了近前,才自己没上去迎接,耶律璟下了马,将缰绳交到旁边的武士手里,皱眉道:“没死透。”
夷腊葛一呆:“什么?”
耶律璟道:“这样天气,身上都穿着厚实的皮毛衣服,中箭不深。”说着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只怕那边也有漏网之鱼。”
“陛下说了一人只射一箭。”夷腊葛望了望他的脸色,试探着道:“若是有人没死,是不是便就此开恩饶过了?”
耶律璟笑了笑:“往常我们射中猎物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夷腊葛不解其意,踌躇着没有回答,耶律璟又转过脸望向旁边的人:“嗯?”
一名侍卫乍着胆子道:“抬回来,剥皮,卸肉,烧烤。。。。。。”
耶律璟哈哈大笑:“剥皮是不用的了,吃想必也是不好吃的。把他们抬回来肢解了,然后就地掩埋了罢。”挥动一下双臂,走向大车:“朕今日总算是活动了筋骨,也不枉出城一趟。”
萧思温走到门口,便听到萧绰的笑声,婢女打起帘子,他乐呵呵地进去:“娘儿两个在说什么这么高兴呢,也让我听听。”
萧绰从锦榻上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爹。”
“乖女儿。”萧思温将椅子拉得更近一些,挨着妻女坐下。
吕不谷问道:“你不是去宫里了,怎么就回来了?”
萧思温道:“皇上说假日节间,让我天天进宫侍宴,太也对你不住,吩咐我这几日都不必过去,好好儿在家里陪陪你呢。”
吕不谷道:“倒难为他惦记我,不过我是不要你陪的,女儿们已经够叫我操心了,你在家里,我越发不得清静。”
萧思温道:“夫人这话可真是让下官伤心。”
萧绰笑道:“皇上别的事不说,对姐姐还是好的。”
吕不谷叹了口气:“我不用他对我好,他只要改改性子,对身边的人宽容一点,心里多想着百姓,我就谢天谢地了。”
萧思温岔开话题:“猗兰怎么不见?不会还在睡觉罢。”
萧绰道:“知女莫若父,你一猜就着。”
一时有仆人来回话,并呈上明日宴请客人的菜单,萧思温只扫了一眼,便递给吕不谷,给她定夺。
萧绰从盘中拣了一块蜜饯樱桃,抬头时见父亲捧着茶杯,正怔怔的望着自己,不禁问道:“阿爹,怎么了?”
“没什么。”萧思温晃过神来,感慨道:“过了年,你又大了一岁了,阿爹一直把你当小孩子,其实想一想,你比猗兰也只小两岁而已。”
萧绰皱了皱鼻子,不满道:“我本来就不是小孩了。”
萧思温轻轻咳嗽一声,忽然道:“今年上元节,皇上不准备在宫中过,欲微服去街市上看灯,与民同乐,他邀我随驾前往,燕燕,你要不要跟阿爹一起去瞧瞧热闹?”
“什么?微服出宫?” 萧绰还没来得及说话,吕不谷已皱起眉头:“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上元节街上本就人多,又鱼龙混杂的,要是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办?”
萧思温忙道:“夫人不用担心,阿古真和夷腊葛两位大人会带着大批侍卫暗中护驾,确保万无一失。另外,大皇子、韩匡嗣、霞实里等人也会随侍在旁。”
吕不谷神色诧异:“贤儿常年足不出户,连宫中大宴都很少参加,怎么这次也跟着出去?”
萧思温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他说要像民间的普通人一样,父子一起赏灯过节,大皇子便答应了。”
吕不谷道:“喜隐不去么?”
萧思温道:“皇上没叫他。”
“糟啦!”萧绰插口道:“赵王多半是失宠了,不然皇上怎么将他置之脑后,却特特儿叫了病。。。。。。大皇子去,说话还这等肉麻。”
萧思温道:“胡说,赵王身子才大好,皇上不让他去,是出于体恤之心,可不是故意冷落他。”
“好啦,你别吹胡子瞪眼的。”萧绰做个鬼脸:“我说着玩儿呢。”
“燕燕,你还没回答阿爹的话呢。”
“啊?”萧绰道:“跟你们看灯有什么趣儿,我自然不要去。”
萧思温一怔:“能跟皇上一起过节,多少人求不来的事,况且你不知道夷腊葛大人为此费了多少心思。。。。。。”
“上京的灯市还赶不上燕京呢。你说得再好,我也没兴趣。”
萧思温说不动她,只好看向吕不谷,吕不谷道:“她既不愿去,也就罢了。再说你们一堆大男人在那饮酒作乐的,她也未必自在。”
萧思温还不死心,想要说动女儿,恰好又有人来回:“赵王殿下来了,正在花厅等着大人。”
萧思温“啊”的一声,忙离座起身:“夫人,燕燕,那我先过去了。”
他一走,萧绰便扑过去搂住吕不谷的脖子:“阿娘,你真好!”
“你不是生阿让的气,说以后再也不想见他吗。”吕不谷伸手刮了刮她的脸:“你阿爹刚才邀你看灯,瞧你急得脸都白了。”
“我那不是气头上说的吗,他。。。。。。他有时候真的很会气人。”
“是吗?自打他昨日托人传话进来,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了,阿娘可从没见过你这么欢喜的样儿。”
“阿娘,你又来取笑我!”
“行了,骨头都要被你摇散了。”吕不谷眼中爱怜横溢,却故意板着脸,叹道:“怪不得他们汉人说什么女大难留,你现在成天想着你的德让哥哥,爹娘都不放在心上了。”
“哪有?”萧绰双臂紧了一紧,道:“不管我。。。。。。我跟德让哥哥怎样,爹娘也还是我最亲最爱的爹娘。”
吕不谷拍拍她的背:“好啦,上元节好好跟阿让玩去罢,你阿爹那边有我替你掩饰呢。”轻轻叹了口气,又嘱咐道:“可别让你二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