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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醉者未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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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皮室大帐愈近,守卫愈是森严,卫兵们昂首挺胸,如一排排木桩般钉在当地。
耶律贤穿着宽大的白色缎袍,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羊脂玉簪挽起,翩然若仙,步履从容。来到外层的毡帐旁,他便停步不前,一名卫兵首领迎上前来见礼:“参见大皇子。”
他目不斜视,只看着不远处的皮室金帐:“皇上可起来了么?”
那首领道:“皇上昨夜安歇得晚,属下估摸着此时应是未醒,殿下若要请安,不若再晚些时候来。”他面上陪着笑,语气比往日更小心谨慎了几分。
原来昨夜耶律璟用晚膳的时候,嫌烤鹿肉没有往常肥美可口,又得知圈养的野鸡死了几只,一怒之下,斩杀四十四名养鹿人,并将两个养雉人肢解,殿前都点检耶律夷腊葛为此进谏,也没能劝住。他嗜杀成性,平日常为一点小过杀人,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但似这样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一次连杀四十六人,仍然使人不寒而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皮室大帐内外一直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耶律贤早知此事,亦知那卫兵首领让他晚些来,是出于一番好意,淡淡一笑:“既如此,我便在这等着罢。”
那人一愣,随即躬身道:“是,请殿下先去毡帐稍坐片刻,皇上那边一有消息,属下便马上来禀知。”
耶律贤道:“不用了,我站着就好。”
一群御厨昨日死里逃生,几乎整夜未睡,一大清早便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骆糜粥,酪面煎饼,以及十余种酥软香甜的糕点。
耶律璟宿酒未醒,口中寡淡无味,拿羹匙吃了一口粥,立即皱起了眉头,几名近侍见他如此,心里不禁发毛,却听他道:“朕突然思食胡炮肉,厨房有没有准备?”
“有。”立即有人答应:“小人马上去传话。”
耶律璟又喝了几口粥,便撂下了,近侍小哥见他眼睛望着长条矮脚桌上那把水晶凤首执壶,乍着胆子过去取了,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他仰头饮干,吁了一口长气,又把杯子递过来,小哥再斟一杯,他这次却不急着喝了,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巳时两刻了。”
“唔。”耶律璟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问道:“早上有谁来见朕了没?”
“北院大王来过,又离开了,还有大皇子过来请安,已经在外面站立等候多时了。”
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因他嗜酒妄杀,经常直言劝谏,惹得耶律璟极为反感,只是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对自己又有拥戴之功,所以也不好怎样,听得他已经离开,心下竟莫名松了口气,道:“贤儿来了么?叫他进来罢。”
“儿臣叩请父皇金安。”耶律贤一进帐,便跪拜行礼,他自幼被耶律璟收养,对他一直是以父亲相称。
“起来罢。”耶律璟道:“你身子一向弱,要见朕,便在外边帐中等着罢了,怎地站立这许久。”
耶律贤道:“儿臣终日久坐,偶尔站立片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说话间,厨房那边已经重新添加了肴馔来,耶律璟问道:“用过早膳了么?”
“本已吃过了,但是到了父皇这里,闻到香味,儿臣这会儿可又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耶律璟甚是喜悦,道:“那你快坐下,陪朕再吃些儿,朕一个人用膳,无味得很。”
耶律贤在他下首坐了,亲自给他斟了一杯奶茶,道:“儿臣有段时间贪那杯中之物,便是晨起后也要喝上一两杯,有一次恰巧被韩大人撞见,他深为劝谏,言清晨饮酒,易致头目晕眩,于肝肾尤为有损,自那之后,我晨间便只喝奶茶了。”
耶律璟哈哈大笑:“你是借这事来劝谏朕么?哈哈,韩匡嗣本事高明,他的话淳钦皇后都要听的,朕自然也不能不放在心里。”于是将葡萄酒放下,喝了一口茶,笑道:“贤儿,你平日很少出席宫中宴会,即便偶尔参加,也不饮酒,原来你竟也能喝几杯么,可真是叫朕惊讶。”
耶律贤道:“儿臣前些年爱读汉人诗集,最喜欢曹植和李白这两位诗人,这两人都极为嗜酒,父皇又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儿臣内心深为仰慕,闲暇之时,便同阿让对饮几杯,久而久之,倒也有了些酒量了。”
“原来如此。”耶律璟大为高兴:“你与阿让自小朝夕相处,这次他去大宋,你那里可要冷清许多了,更少了个可以对酌的酒友。”
耶律贤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微笑道:“他能为父皇出些力,是他的荣幸,儿臣瞧着也为他高兴。”
“朕只爱骑马打猎,弯弓搭箭,一见汉人的诗啊书啊就头疼得很!”耶律璟浓眉一皱,又舒展开来:“但你说的这两个诗人,朕恰好都知道。曹操煮酒论英雄,豪气冲天,曹植大有乃父之风,至于李白么,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哈哈哈哈!若是他与朕生在同时,朕定要派人将之请到大辽来,与他痛饮三天三夜!”
耶律贤道:“那儿臣也可以托父皇的福,有幸与诗中之仙谈诗论道了。”
两人相对大笑,耶律璟又叮嘱道:“贤儿,朕事务缠身,一直对你疏于照管,今日说到这里,朕还是得提醒一下你,你多病体弱,与常人不同,酒这东西虽好,今后还是不碰为妙。”
耶律贤一怔,道:“是。”放下筷子,低声道:“多谢父皇关爱,儿臣定铭记在心。”
“善饮者醉于酒,便是父皇,也经常醉中误事。”耶律璟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朕昨夜杀了几十个奴才,你知道此事了罢?”
耶律贤谨慎的道:“是。”
这时两人都已吃喝完毕,有人上来收拾碗碟,耶律璟轻轻挥了挥手,左右伺候诸人全部退下,帐中只剩下他父子两人。
耶律璟道:“北院大王常劝朕,要仁爱天下,不要滥杀无辜,他虽没有明言,但显然觉得朕之所作所为与暴君无异,嘿嘿,朕也听说,有许多人心存怨愤,背后妄议朕,贤儿,你也觉得朕残暴太过吗?”
耶律贤道:“不,儿臣认为父皇是仁慈的君主。”
耶律璟面色一沉,眸中透着锋锐的光芒:“朕知道,自登上皇位那日起,朕就再也不能指望从他人嘴里听到一句真话了,但你一向恬淡温和,语无矫饰,何时却也开始学会说这违心之言了。”
“儿臣之言,字字发于肺腑。”耶律贤神色不变,起身跪下:“父皇登基以来,确实杀了不少人,但那些人不是身边近侍,便是操贱役的奴仆,他们饱食终日,连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自然是该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时候未免残酷了一点,如炮烙、铁梳之类的酷刑,儿臣胆子小,别说看了,就是听着,也觉心惊胆寒。”他抬起头,目光诚挚:“但父皇对大臣和百姓,一向是爱护有加的,对待皇室宗亲,更是无比宽容,赵王七年前涉嫌谋反,父皇一笑置之,太平王起兵作乱,也只是贬去西北。因此在儿臣心里,父皇不但是慈父,更是仁君。”
耶律璟微眯双眼:“那些刑法的确是残酷,但朕做到了上不及大臣,下不及百姓,朕杀的,也大多是那些卑贱的奴仆,不过贤儿,有一点你错了,他们送命,并不是因为没有做好自己的本分,相反的,他们做的已经超出了他们应该做的。”
耶律贤一怔,不解的望着他,他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话锋突然一转:“贤儿,你还记得你父皇的模样吗?”
耶律贤听他提到自己亲生父亲,垂下眼眸:“父亲为叛贼所弑时,儿臣尚年幼,如今关于父亲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他的样子,更是完全想不起来了。”
“也难怪,一晃都十几年了。”耶律璟道:“但朕却无一日忘记他的脸,尤其是那一天,他。。。。。。”说到这里,看了耶律贤一眼,接着道:“朕在皮室大帐里看到的一切,至今历历在目。唉,这些年来,朕总是忍不住想,有一天,朕会不会也落得跟你父皇一样的下场。”
“父皇!”耶律贤惊叫一声,颤声道:“父皇这话是何意?儿臣。。。。。。儿臣。。。。。。”
他脸色大变,耶律璟微微一笑,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温言安慰:“贤儿莫慌,朕当然不会让那样的惨事重演。”
“可无缘无故的,父皇为何要这么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耶律贤拉着他的衣袖,刹那之间竟然哽不成声:“儿臣幼失双亲,惟愿此生长倚父皇膝下,儿臣。。。。。。儿臣实在是很害怕。。。。。。”
耶律璟看着他,恍若看到了当年那个稚弱无依的孩童,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拍了拍他的手,叹道:“贤儿,世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这青天覆盖着的每一寸土地,日月照耀着的每一座城池都是你的,可高处不胜寒,皇帝不好当,大辽的皇帝更不好当,明处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坐着的这位置。”冷笑一声,缓缓的道:“朕当年为藩王时,何曾滥杀身边奴仆?这都是给逼出来的,朕宽厚仁慈,顾念亲情,朕的叔伯兄弟,却无一日不千方百计窥伺朕的动静,探听朕的行踪,有你父皇的前车之鉴,朕焉能不加意提防?”
耶律贤心里一震,勉强道:“儿臣。。。。。。儿臣不明白,自李胡叔祖死后,朝野内外平静,宗室们安分守己,父皇这话从何而起?”
“你一向深居永兴宫帐养病,以写字画画吟诗作对自乐,自然是不知道。”耶律璟向帐外看了一眼,低哼一声:“这些年来,罨撒葛、敌烈和耶律宛等人或是变着法子在朕身边安插眼线,或是以重金收买朕身边的奴役,时刻关注着朕的一举一动,他们简直巴不得朕早死,自己好早日登基,甚至可能在找时机,准备弑君自立!”
当初契丹各部落还未统一时,各部大到酋长,小到各首领,除了拥有专属的领地、奴隶、牛马,还有自己的军队。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后虽在各个方面效仿汉制,但王族宗室拥有自己的军队这一本族传统被保留了下来,他们的军队俗称贵族王公军。贵族王公军作为私人财产,平时不受皇帝管辖,只听自己家主号令,除非国家发生战争,皇帝才能向他们发出征兵令。正因辽国诸王有钱、有地、有兵,所以经常能发动叛乱,对皇权构成严重的威胁。
耶律璟适才提的几个人,罨撒葛是他胞弟,耶律敌烈是他异母弟,耶律宛是耶律李胡的小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弟,这些近支亲王,个个手下都有成千上万的兵马。耶律璟在位愈久,疑心愈重,对他们几个尤其防备,可是如果没有明显的谋反举动,他也并不能拿他们怎样,更无法打破延续数百年的传统,削弱他们的实力。
耶律贤见他眸底怒色渐浓,一颗心突突而跳,强自镇定:“难道父皇杀那些奴才,都。。。。。。都是有意而为之?”
“难道朕真的会信那女巫肖古的胡话,认为吃了人胆制成的药丸便能延年益寿?那些奴才犯一点小过错,又何须用炮烙之刑?”耶律璟道:“当然,其中也不乏误杀之人,但朕为杀鸡儆猴,震慑人心,多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耶律贤只觉一丝寒意爬上背脊,口中却道:“古有曹操睡梦中杀人,现在父皇醉中杀人,睡着的人非真睡,醉了的人是假醉。父皇英明,如此,儿臣便放心了。”
“朕不若太宗英明,可却也非只知沉湎酒猎的昏庸之主。朕念在同是太~祖的血脉,对那些心蓄异志之辈已格外开恩,若他们今后仍不知收敛,朕却也不惧背上杀叔屠弟之名!”这些话他一直深埋心底,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今日对养子吐露心声,既有几分畅快,又觉身心疲惫,长吁一口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
耶律贤面有愧色,轻声道:“总之是儿臣无能,无法为君父分忧。”
耶律璟摇了摇头:“贤儿,朕无亲子,你就是朕的儿子,是朕身边可信之人,这些话只能对你说。朕当年在你父皇灵位前发过誓,此生一定要护你周全,又焉能被这些宵小之辈算计了去,你放心好了。”
“是。”耶律贤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儿臣扰了父皇半天,也该告退了,父皇整日操心劳神,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耶律璟道:“朕等下要出猎,我儿这便回去,好生将养身体罢。”
“是。”
外面阳光温暖而明媚,乍出大帐,却突如其来的刺眼,他下意识顿住脚步,抬手遮挡,如此在原地站立片刻,依旧觉得身上有点发冷。随他前来的侍卫担心他身体,上前轻声提醒:“殿下,该回去了。”
“嗯。”他缓缓放下手臂,平静地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