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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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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百年氏族,郑宅。
檐角吹落的雨滴连成一根根银白色线条。青砖地上积着水洼,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恰似大房长子郑善瑜在长安惹下的祸事——
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兄,当街顶撞如日中天的安南王,如今被关在诏狱生死未卜。
府中银钱如流水般撒出去,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郑家上下笼罩在阴云中,平日聒噪的丫鬟如今都踮着脚尖走路。
三更梆子刚过,郑善云猛地从锦被中惊坐起。
素白中衣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脊背上。
她攥着心口喘息平定心神,犹如劫后余生。
梦里,堂兄的惨叫声犹在耳畔——诏狱的刑架上,郑善瑜正受剐刑,眼球暴突疯癫,口中咒骂不休。
隔着朦胧血雾,刑架旁立着一道修长身影,那人突然转头,深沉晦暗的目光直刺而来......
“小姐、小姐。”
今夜婢女弄书当值,弄书擎着烛台匆匆进来,暖黄的光晕在纱帐上投下摇曳的影。
“又做噩梦了?”
“无碍。”郑善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她望向滴漏,铜壶里的水纹映着烛光,晃得人眼晕。
丑时三刻。
郑善云掀帘下榻,赤足踩在冰冷的砖地上,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尽管如此未能让梦中的恐慌未散去半分,仿佛有把无形的刀正悬在脖颈。
郑善云略微庆幸,自己未曾看清梦中罗刹的面容,否则只怕夜夜都要做噩梦。
珠帘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由响渐弱。
郑善云行至书案前,净手焚香,将三枚铜钱拢于掌心。
弄书在旁添烛火,忍不住劝道:“姑娘这两日占卜太勤,仔细伤神。”
同时她也疑惑,这段时间府内压抑,小姐更一心扑在装神弄鬼的卜卦。
传出去,只怕有损闺阁小姐声誉。
可对于小姐,弄书不敢置喙。
铜钱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时间被拉得无限长。郑善云聚精会神盯着,不敢分心,仿佛自己的命运由这铜钱定下。
三枚铜钱接连落案,齐齐立在绢布上,异常诡异,惊得烛火猛地一跳。
饶是弄书不理解,小心瞧着小姐神色,也知晓这是不好卦象,不知小姐询问的什么。
——
翌日清晨,正院。
郑善云去给伯母苏氏请安,方绕过影壁,便被个小团子撞了满怀。
“小姑姑!”
庶堂兄的小女儿,五岁的郑明芝身穿翻蓝色右衽圆领袍,头发扎着小髻,模样粉嫩乖巧。
郑明芝自幼养在大伯母苏氏膝下,最是古灵精怪,颈间的金玉长命锁便见其宠。
“昨个晚上,祖父把祖母气哭了,”小丫头神秘兮兮地咬耳朵,“赵夫人正在里头劝呢。”
郑善云目光扫了一样正堂,不免心诧。大伯父母素来相敬如宾,平时也没个争吵,因何事会闹到这般地步?
正疑惑间,侄女眨着狡黠的眼睛,“姑姑在看今日赵公子会不会来吗?”
“小滑头连我也打趣,越发没规矩。”郑善云伸指轻戳她额头,“看我告诉你祖母,小心断了你糕点甜食。”
郑明芝能屈能伸,立刻抱着郑善云的胳膊撒娇,连声唤着好姑姑。
半刻钟后,大伯母苏氏身边的周嬷嬷来请。
郑善云理好衣裙从东厢房出来,正巧遇见离去的赵夫人。
“姨母。”
春风掠过廊下,带着几分料峭。赵夫人身弱,掩唇咳嗽两声,“是云儿啊。”
郑善云道:“近来我从姑父得了新的哮证方子,吩咐人抓药后便送上府。此间寒凉,姨母还请好好保重身体。”
赵夫人身穿紫蓝襦裙,肩臂挽着厚蓝色披帛,高髻簪钗,雍容华贵间掩不住多年病倦。
赵夫人望着郑善云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浅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多年来惦记我病情。”
赵夫人望着明媚的少女,面容清柔,知书达理德性温顺,仪态语气让人挑不出半分错。若是真能入赵家门,当自己儿媳该多好。
“您与伯母是表姐妹,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郑善云笑着,除却这层关系外,赵夫人的独子赵砚之与郑善云还是青梅竹马。
彼此心意相通,只等本月郑善云过了孝期。
郑善云向离去的长辈行礼,望着赵夫人离去身影,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忽眼前一晕,好在婢女铜兰眼疾手快扶住她。
“小姐?!”
郑善云闭眼缓了缓,示意自己无碍。
可强烈的不安让她忽想前段遇见荒诞的夜梦——
本该在蜀地求学的赵砚之,竟穿着新郎官服与旁人拜堂。她多想揪着他的衣袖质问:不是说好从北疆回来就提亲么?
可自幼的教养将她钉在原地,质问凝哽在喉。
“云儿出落得越发好了。”大伯母苏氏打扮一番,连日的担忧周旋,还是令她面容憔悴。
尽管苏氏面上不显,不愿让小辈们随着自己担忧。
瞧着自己养大的姑娘,苏氏感慨,“当年你六岁来我身边,和芝儿一般大,今日出落亭亭,过了这月便可议亲了。”
“伯母当真舍不得你啊。”
想到赵夫人刚刚来过,伯母又说这些婚前不舍离别之语。郑善云不免欣喜,难道她们方才是在说自己与砚之的亲事?
想之,郑善云莞尔羞涩,轻柔言语宽解长辈,“伯母别伤心,云儿会长久陪在您身边的。”
苏氏示意婢女捧来梨花木托盘,“女儿家总归要出嫁的,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陪你长久。”
红绸掀开,顿时满室生辉——
一整套翡翠白玉头面在晨光中流转着澄澈光华,远看如山岚叠翠,近观则每一处纹路精致非常。
“你父亲来信,他远赴岭南对你关心不足,嘱我为你寻门好亲事。”苏氏指尖略抚摸过翡翠珠链。
苏氏道:“你父亲也是身不由己,好孩子,你不要怪他。”
郑善云抱住苏氏膝盖,“父亲清官廉洁,深得百姓爱戴,我怎敢怪。伯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云儿此身此心定永怀蓼莪之思。”
“好孩子。”苏氏抚了抚郑善云的背。
。
苏氏连日来未得休息,老嬷嬷正给她松肩捏背。
正要掀开门帘的郑善云听正堂一声叹息。
鬼使神差的,郑善云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哎……”
“毕竟有求于人。”苏氏阖目,叹了口气无奈道,“为了瑜儿,我也不得不应下此事。只可惜云儿和赵家郎君的姻缘。”
这些天,族内诸多关系为大儿之事奔走,苏氏劳神费心,不觉多了几根白发。原本希望渺茫之际,长安城晋国公府递来帖子。
两番协商。
一人换一人。
京中的侯门世家,求娶河西名门望族嫡出的女儿,以结秦晋之好。
“国公府的世子年方弱冠披甲出征,年少获奇战功,连圣上都夸其英勇。”
“为何这般男儿还未定亲呢?”
屋内声音小了一些,“世子归朝颇得圣上信任,任御史中丞兼镇北将军。可在长安城立敌颇多,传言曾也有过一户人家女儿同他定亲,过门前三日便没了。”
苏氏低声惊呼。
郑善云指尖冰凉,温度冷到心里去。
恍然她才明白,赵夫人临别前与伯母方才的神情如出一辙时。
惋惜又可怜自己。
这是要给自己——易亲事。
怪不得,今日无缘故的,伯母要拿出自己嫁妆来。
郑善云慌乱,察觉到腿边有动静,低头便见郑明芝捧着一块糖糕,争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自己。
在小孩要张口时,郑善云连忙伸出食指摇头,示意她莫伸张。
郑明芝望着仓皇而逃背影,少女的裙角因慌乱而飘动,春时最盛的海棠花仓促落在地面。
她不明白,姑姑为何去而复返躲在门口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