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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落 ...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耳边是咿咿呀呀的稚嫩童声,因为有几个孩童记不真切,听来有些参差不齐。想着那些七八岁的村童们摇头晃脑的背着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诗文,青衣客淡淡一笑,收伞提剑静静立在檐下,看雨幕后的桃红柳绿,氤氲了水气,朦胧不真。
      今日是教的这首么?倒是应景……这么想着,先生已经留了功课下了学。
      杏花雨沾衣欲湿,柔软而多情。虽是不用担心淋出一场伤寒病,到底不怎么喜欢这种细如牛毛的雨水果真油一般腻在身上的感觉,孩子们三三两两顶了临时雨具打闹着飞奔回家。有几个发现了檐下看雨的青衣客,好奇又怯怯的打量着他,还有他手中那柄沉静古朴的长剑——这人,会是村口说书人口中的侠客么?
      发觉了来自学童的视线,青衣客收回目光向他们颔首微笑,不想却看到幼童们都很快跑开去。有些意外的怔了一下,反省着自己哪点吓着小孩子的青衣客听到身后熟悉的儒雅音调:“忙完了?”
      重新微笑着回身迎上:“公孙大哥。”
      插好折扇披上蓑衣接过递上的手炉,青衫的书生皱了清俊的眉,低声指责:“今日怎么这般早……我又不是没带雨具,你赶那么急作甚。”
      不去挑明体虚畏寒的为人师表真心诅咒这场迟迟不退的逆春寒,青衣客眨眨眼笑道:“许久不曾与公孙大哥同行了。”
      虽是掩饰,也是实话。书生点点头,于是青衣客执了伞与他并肩步入雨中。
      “每三日来这边一次,子谋兄辛苦。”
      睨了眼有意调侃的少年人,书生佯作咬牙:“难得与那群孩子投缘,左右也不影响府中事务。”顿了下又接到,“这场雨却是好。今年的收成该是不差的。”
      “合该如此。”青衣客附和了声,目光却粘滞住了道旁一树嫣红。或是迟疑,或是紧张,他攥紧了手中伞柄。觉察身边之人的不寻常,书生循了目光望去:“展昭?”
      “公孙大哥……”展昭回身望他——分明近在咫尺,却使公孙策陡然惊觉两人的距离一下子隔了天涯——
      “……看到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看到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他这样轻轻笑着回身,轻声询问不知所措的张龙。
      来之前尚未下雨。弟兄们跟约好了似的纷纷早归,并陆续告假出去。直到看见张龙手中所拎的包了青团的纸包,展昭方才恍然忆起今日适逢清明。
      远在家乡故考妣之墓自有忠厚的老家仆打理,虽是愧疚难以全孝道,眼下却也是无法。自嘲的笑叹了一下,开口好心提醒:“许是要落雨,带上伞吧。”
      “展大哥不一起?”
      “一起?”展昭有些讶然的看着眼前校尉的面色古怪,“嗯……祭谁?”
      此话却是教张龙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他激动得抓上昔日鼎鼎大名的南侠并不算宽厚的肩,气喘剧烈唇齿哆嗦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只是几经挣扎,满目悲愤终是换了凄哀同情:“……太白居……女儿红……”
      简单的字句,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断续的发出。说的人痛苦,听的人,更是骤然色变——
      女儿红……女儿红……!!
      那是那人故乡的酒,醇厚甘美。便是如那人尝尽天下名酿珍藏,还是这女贞陈绍喝得最惯。
      因为是故乡的味道。那人但笑不语,只是收了折扇。
      清凉如琥珀的暖色。他忆起那人品酒的神情,真真是四个字,酒醉迷色。
      风流天下。那人端的是好武艺好才学好品貌,行事潇洒不拘小节,举手投足的气韵较之太白竟是更具魏晋遗风。
      那个人……还有一张女子看了也要羞愤不如的绝世容颜,眼角眉梢,却挂了冷冽。
      不过那是对外人。忘了是哪年的清明,那人不去做些应景之事却是照旧拉了自己去上那太白居吃酒。途经一树桃花怒放,风吹过却有些许花瓣随之飘落,美得堪称凄艳。
      那人饶有趣味的停下,背了他开口,猫儿,看到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你的桃花劫。不假思索的想着,却见那人转回头来,风起扬花青丝飞舞,逆了光笑得森森一口白牙。
      ……人面桃花相映红。有些坏心的给出答案,意外并没有换回对方被戳中死穴的跳脚。那人飞身攀上折下一株开得嫣红,拈花轻嗅,笑道,猫儿可知爷爷想到了什么?
      在下又不是五爷肚子里那根蛔虫,如何得知。白了那人一眼,却是嘴边含笑。
      若是说你的笑容,你又该回敬在爷爷身上取笑了。那人一笑,接道,爷爷曾认识一个东瀛武士,他提过在他的故乡最喜樱花。每当樱花凋落之际,亲友俱是相偕到树下聚会,欣赏樱花凋落的凄美与壮丽——是以,此景,即名为花见。
      你的意思是,与这树桃花花瓣飘落的情景很像?
      正是。那人笑着走过来,将那株桃花递与他。下意识的接过,却是惊觉唇上一热——
      ……死耗子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调戏良家……那啥男你想死么……
      似是没听见背后的咬牙切齿,那人仍自背过身去痞痞的笑道,你知道为何这花的花瓣是这种红色么?那个东瀛人说的是……树下埋了尸体。
      大白天的就算是清明也不兴讲鬼故事的……于是就在那人仍是兀自滔滔不绝的说笑死后要在坟上栽一株桃花之时,他毫不客气的一脚踹了过去——那你去死吧。
      于是那人便真的去死了。
      怎么平日里倒不见你这般听话的。他想。
      往日装大爷装惯了,他似乎忘了那人竟是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的。
      无论出于哪种身份,他似乎都是应该替那人在坟头栽上株桃花,以完成那句原本可能只是说笑的夙愿的。但他却是做不到了。
      尚且年少的芸生不顾本家的愤怒与反对,与那人结义的四位兄长绵里藏针的舌战了许久,终于迎回了自家叔叔的骨殖坛。好歹在自己家里安置供奉着,每逢扫墓祭奠虽是需要两头跑,倒也算全了先父生前的爱护。
      而他只是静静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的争执,然后走掉。
      芸生看他的眼神不知早在何时便总是冰冷刺骨,完全不属于他这种年龄的痛恨。那段让这个孩子心力交瘁的交涉时日每每与他碰上,芸生总是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字。
      如果不是你……然后被身旁专心礼佛的妇人长叹一声打断。
      府里上下出于各种考虑,最后商定在城郊清静处再立座衣冠冢。说是衣冠冢,棺里却是只有那人生前鲜少离手的折扇和那袋名震江湖的飞蝗石。
      便是那人那夜被血染红的那套白衣,也早早被襄阳王府一并烧成了灰。
      公孙主簿也曾愤怒的审讯那群落网的贼人,为何在烧之前不将衣物解下,也好留个凭证。在场之人出于不解均是面面相觑。还是一旁的沈仲元重重叹了口气,都分不清哪是哪了,如何剥得下来。
      这么惨烈的死法,实在有违你生前的形象……不过,倒真是你的风格。于是他只是轻笑,然后被明里暗里戳着骂,没心没肺。
      死都死了,自然。
      “展大哥……小弟陪你上太白居吃酒吧,虽说小弟自是比不得白……”
      “不用,多谢,我无事。”看出张龙的局促懊恼,展昭的笑容依然平静淡漠。见素日敬重之人将目光移开,看向院中桃树,张龙忽然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原来多好的两个人啊,这份情怎么会说断就断了呢……
      原来多好的两个人啊,这份情怎么会说断就断了呢?!
      原来……自己毕竟不是他们,那距人千里的疏离清冷,先前才会看错。
      张龙想道歉,方抬头却见展昭提剑长身玉立,向他回过身来:“张龙……看到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风,忽然大了,扬起地上零落的花瓣。面前的青年墨发微动,笑容逆光,双眼有些迷离似是蒙了层水雾,隔了纱看不清里面的神采。
      花开花谢,极盛而衰。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可是……他终究不曾忘了他。
      这本该是好事啊……只是为何……自己也会觉得难过到心痛呢?
      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出不了声了。
      “罢了……”展昭兀自说着,闭目转身离去,笑意清浅掩了眼底深深寂寞,“……不必回答我的。”
      知道他是要出城去接公孙大人回府——尽管较平时早了许多,张龙默默拾起方才一时激动而掉落在地的纸包,指望听到展昭至少托他跟那人代问声好:“公孙先生教书的地方是反方向,要不……”
      展昭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身,只是侧过头看院中那树桃花——或者是在透过桃花看如今只属于他的记忆。
      “……张龙……”展昭轻声开口,嗓音有些低哑,侧面被扬起的发遮掩表情,看不真切。
      “对我而言,玉堂不在那里。”
      闻言张龙错愕的抬头,难道展大哥是想到金华白府祭他么?可是白家少爷……
      “……也不在那坛子骨灰。玉堂……他一直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过。”放下按在心口的右手,闭目仰天,展昭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待张龙细辨其暗含的真实情绪,曾经少年成名的南侠,那人口中每每喊出便极尽了缠绵的猫儿——潇洒转身,迈着轻快却坚定的步伐离去。
      树下一袭艳白风流,轻狂恣意,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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