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皮屁痞

15、十五、

　　疏影横斜，水月溶融，庭院中朦胧一片。傍晚的雨渍浸润在石凳上，幽廊顶风灯摇曳，有竹叶打着旋儿飞进窗栏。秋夜里被洗过的空气和房舍都裹上了一丝清凉。萧平旌打了个冷战，睁开双眼。该换床厚棉被了，他想。垂眼瞅瞅拱在自己怀里的人儿。笑着在她发心落下一吻。
　　时令将至深秋，却总是忘记关窗。林奚倒是不怕，有他这个天然火炉在侧，可冷不着她。只是苦了自己，共拥的被子常常盖不住肩膀。他被冷醒，是第二回了。悄悄从她枕下抽出手臂，起身关窗。但见穹空犹如盛满月光的大木盆，倾泻下来，恰巧洒到孩子光溜的肚皮上。萧平旌把这光晕和冷风一齐合住。转身走向屏风另侧的小榻，萧符的像只青蛙一般睡的肆无忌惮。小嘴咕哝着，许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萧平旌从地上捡回被子给他盖好。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接着睡觉。
　　“啊！烤兔兔！”小家伙呓语两声，一把抱住父亲的大手舔了一口。萧平旌笑得耸起肩。低声哄着，“乖，明天就给你烤。”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臭小砸……算了，跟我睡吧。”抱起儿子回到自己的榻上。媳妇儿正闪着晶亮的眸子望着他们。
　　“吵醒你了？”
　　林奚摇摇头，往里挪挪身子。萧平旌并未把娃娃放到他俩中间，自己躺回去，一边一个紧紧揽住。
　　过了一会儿，林奚又往他身上贴了贴。手指扯住他的里衣带子。“这两日怎么不见你练剑了？可是照顾筗儿太累么？”
　　“没有，琢磨新招式，有点卡住了。缓几天再说。”萧平旌制住妻子不安分的手，攥在胸口，停顿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又忍不住愧疚了。”
　　“不是愧疚。”林奚脱口便答。可见思虑良久。“只是心疼你。自从有了孩子到现在，眼看你越来越忙碌。我总想着帮多你分担些的。我现在身子已经好全了，筗儿也快断奶了，过阵子接回来住，我来照顾他。只是你看！”林奚抬身用下巴指了指萧符。“符儿离了你就是离了命。我也没办法。”
　　萧平旌看看仍被儿子圈住的手臂，笑的愈发柔和。“你啊，总是不懂，我早就说过多次，我从不觉得辛苦，能拥有你们是我的福气，我很享受呐。至于你，为了孩子已经放弃了很多，我只愿你更自由一些，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傻瓜，只要你好，我就永远比你幸福。”
　　“嗯。”林奚安下心来，轻轻答应着。“你的话儿越来越好听了。”
　　“那当然，我萧平旌可是……”
　　林奚忙凑上双唇将他的自我吹嘘堵回去，“睡吧！”
　　萧筗被一大家子人精心养着，身体壮实了很多，但仍对气候饮食很敏感，容易生病。小孩儿性子平和沉稳，只有在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哭闹，也很爱亲近人，被谁抱着都安静乖巧。琅琊阁上下都非常喜欢他，意难平的老阁主觉得他没有萧符有个性，所以尽管能经常照看萧筗，仍旧隔三差五的去撩逗萧符，每每把萧符惹成炸毛的小猫一样，见到老阁主就躲得远远的。
　　这天，萧符像往常一样在外边疯玩很久，小脸红扑扑的回到屋内。一眼望见自家弟弟怀抱着一个精巧的玩具小盒子。他在九伯伯那里见过这个盒子的机关，按下中心凹陷处，便会弹出个圆溜溜的娃娃头，晃两下盒子娃娃还会眨眼睛。萧符当时就想讨了来玩，正巧被策哥哥叫去替他研墨，就忘在一旁了。
　　萧符吞了口口水看着弟弟，太小的孩子根本不懂盒子的玩法，只是抱着，用小手像击鼓一样拍打。一边咿咿呀呀的喊一些听不懂的话语。
　　萧符去自己的玩具箱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个竹蜻蜓回来递给萧筗，学着爹爹哄他睡觉的语气商量。“哥哥和你换好不好。”
　　前几日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萧筗抱着哥哥的木剑不松手，萧符就向母亲求救，谁知林奚在一旁笑笑，摊手示意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急的小家伙都快哭了，萧平旌见状，走过来塞给他一个竹蜻蜓，“你和他商量一下，做个交换吧！”萧筗果然被竹蜻蜓颤动的翅膀吸引，抛下了木剑。
　　萧符又想故技重施，举着竹蜻蜓等弟弟来拿，可那个盒子显然对萧筗更具吸引力，他看都不看竹蜻蜓，依旧玩着盒子。萧符不死心，跑回自己的玩具箱里，又捧出一大堆宝贝，藤编的小球，木雕兵人，除了最宝贵的木剑之外全都倒腾出来了。萧筗却仍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萧符撇撇嘴，想哭又忍了回去。
　　“等弟弟玩腻了，我一定给你要下来。”林奚拉过大儿子哄道。
　　“还是不要吧，我不想抢弟弟的东西。”小家伙很懂事，委屈的小模样却显而易见。
　　这时，老阁主从外面进来，直奔萧符面前，“我可以给符儿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儿想不想要啊！”一脸神棍样的微笑。
　　萧符见到老阁主，本能躲闪，听了这话又止不住好奇，怯懦着挪到跟前，“真的？”
　　“当然是真，你弟弟的那个也是我做的。你跟我走吧，”老阁主收起一贯人贩子的嘴脸，故作正经说道。
　　萧平旌靠在窗外偷看，没忍住笑出声来。萧符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小脸皱成一团。见到父亲，连忙跑过去抱住。眼神可怜巴巴的求助。
　　萧平旌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小家伙纠结得把自己手指都要抠破了，终于一咬牙，回身拉住老阁主的手，“那，走吧……”
　　老阁主立刻面露得色，紧紧牵着萧符离开，留给萧平旌一个尾巴翘上天的背影。
　　萧平旌摇着脑袋进屋，和媳妇儿抱怨，“老奸巨猾，花招都使到我儿子身上了。”林奚轻笑起来，“但愿他们的关系能缓和一些吧。”萧平旌撇嘴不屑，胡撸一把萧筗的头毛，试探着伸出手，“儿砸，把你的宝贝给爹爹看看怎么样？”
　　谁料，萧筗就像听懂了似的，把抱了半天的盒子往父亲怀里一扔。萧平旌接了盒子，扑棱着小眼睛愣神片刻，随即咯咯笑倒在榻上。更加心疼他家老大了。
　　笑归笑，萧平旌还是有些担心，萧符自来和老阁主不对盘，二人独处，若是儿子耍起性子，气到老阁主可不得了。于是偷偷跑去蔺晨的院子探查。找了一圈，才在后院书屋里发现二人。
　　午后颇为宁静，只有鸽房远远传来的‘咕咕’声，和蔺晨敲击木头的声响。萧符难得一脸严肃，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围观老阁主工作，眼睛里都是期待。祖孙二人一派认真的模样。萧平旌蜷缩在书架角落里偷窥。渐渐觉得无聊。
　　这座书屋是琅琊阁中人甚少踏足的‘禁地’。蔺九和萧平旌算仅有的两个特权人。然而萧平旌也只在自己少年时才来过几次，满屋子的书，没有吃食玩具，无趣得很。他也不愿意来。此刻躲在角落里随意乱看。一个放在书架最犄角地方的书盒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套书没有封面，没有书名，甚至没有装订，翻开都是散乱无序的纸张，连纸的颜色大小也不齐整，却都被板正郑重的存放在一个精致的书盒里。萧平旌翻了几页，内容很混乱，有些是读书心得，有些像是游记，更有一些像完全为了练字抄写的诗经。然而笔迹却是一致，清隽委婉却力透纸背，折笔处似游龙舞天，弯钩处似灵凤回眸。看着这些，竟然很容易就能感知作者的心境，那些游记，只略略翻过也仿似亲身去了那浩渺东海，巍峨西山。
　　这不是老阁主的字迹，萧平旌愈发好奇，索性把整个书盒翻了过来挨页看去。好一会儿，才在其中一篇诗经里找到一个模糊的落款。只一个字。‘苏’。
　　萧平旌捏着纸张皱眉思索。似乎陷入了铁画银钩的瑰丽文字之中。浑然忘记了时间。直到一个小身影扑到他怀里大喊爹爹才猛然回神。抬头一看，老阁主已经把他翻乱的书纸规整齐了。翻着白眼对他说道，“臭小子，不就是拐了你儿子一个下午么，至于让你跑来我书屋里捣乱么。”
　　萧平旌哑口无言，捧着新玩具的儿子显然已经对老阁主十分崇拜。窗外落日沉了大半，书架，地面，还有他们三人身上都洒了一层金黄。萧平旌拍拍屁股爬起来，明知道老阁主并未生气还是像模像样的赔了个礼。牵着儿子回家去了。
　　秋风骤紧，萧平旌在冷战中醒来，懊恼自己又忘记关窗。打着哈欠起身下床。刚到窗前就被一团白光包裹，展眼望向窗外，天幕是蒙了黑纱的钴蓝色，半点星光也无，只有又圆又大的明月悬在头顶。将天地万物都映得透亮而缥缈。忽的想起日间见到的那些墨宝，一时五内纷乱。无处宣泄。
　　他轻轻阖上窗子，提起宝剑推门出去。
　　林奚睡梦中本能寻找热源，翻身一摸，摸了个空。爬起来四下找寻。听见外面铮铮有声，遂披衣查看。
　　满院清辉，婆娑树影中，一袭青衣的男子手舞银剑，腾挪飞转。其剑式正如高山流水，心远境广，御风难及。
　　林奚看得痴住，一时间心动如雷，无处安放。只得呆呆的站着。
　　多少次看他月下舞剑了，为何每次都和当年的金陵一样，摄人心魄呢。
　　行云流水挥洒已毕，余光瞥见妻子的倩影，忙收了剑，大步向她奔去，揽住肩膀。“这么冷的天，出来干什么，你若想看为夫的英姿，明儿个天亮我再从头为你舞一遍就是了嘛！”
　　林奚笑的都有些无法自控，满怀生香，抬手用衣袖替他擦汗，“是看书来的灵感？这架势，不像个剑客，倒有些像泼墨的书生了。”
　　萧平旌一愣，旋即喜道，“奚儿真乃知音也，这套剑正是从书法里化出来的。快快快，进屋再说，太冷了。”
　　刚转身尚未迈步，就听见身后有坠落之声。方才被剑气所伤的一排翠竹终于支持不住，纷纷倒地。有两颗不偏不倚，砸在院中林奚精心侍弄的药田上。
　　萧平旌傻了眼，挠着后脑勺卖萌讨饶，“夫人千万别生气，我明天就补种……”
　　他媳妇儿脸色一沉，转身回房，砰的一下关了屋门。
　　“哎……奚儿，奚儿，别不让我进门了呀……冻病了还是你心疼呀！”
　　唉，想耍个帅怎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