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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鸦与白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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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不会回来了。
对此,他早已心知肚明。
该死!
姬别情藏在破庙泥塑后,用左手捂着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
难道,他就要在这种地方死去了吗?
体温随血液流逝而一点点变凉,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手指也好像失了力气,再握不住那从不离身的链刃。
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太白山。
墓林的树上挂满了在任务中死去的凌雪阁弟子身份令牌。有风吹过,密密麻麻的令牌微微晃动,其上朱红丝绦缕缕扬起,整座墓林除了风吹动枝叶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他们来时和走后都一样。
寂静,无声。
“你醒了?”少年清俊的脸上还带着些许青涩。
姬别情在少年眼里看到了与他曾见过的每一个凌雪阁弟子眼中都有的相似的光。
伤处都已经包扎好了,他能感觉到伤处好好敷着的药。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眼前的少年做的。
黑色面巾下干涩的唇开阖,从喉咙深处沿舌尖滚落出两个低哑的字:“多谢。”
少年似乎也是个寡言的人,他默默地端来一碗还有些烫的清水:“喝吧。”
姬别情没有忸怩,直接拉下面巾将水一饮而尽。
递还粗陶碗后,他以拇指拭去唇边水渍,复将面巾拉上。
“你要走了吗?”
少年问。
姬别情没有回答,只是重执链刃起身,眼尾上挑的单凤眼格外凉薄。
“今日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少年听见他平稳的声音:“来年,必送你一场富贵。”
许多年之后,少年都还记得,那张掩藏在黑色面巾之下,苍白又凌厉的少年面孔。和那句低哑的“多谢”。
次年,诚如姬别情的承诺。他真的送了他一场泼天富贵。
即便,是鲜血浸染,怨鬼缠身的。
少年名为祁进,是个孤儿,痴于剑道。
或许是因为祁进曾经救了他的命的缘故,姬别情对他照顾有加,甚至几次舍命相救。
祁进曾哑着嗓子问过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就算是有救命之恩,也早就报完了。
姬别情却只是淡淡地道:“没什么,想做便做了。我姬别情做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说这话时,那双眼尾上挑的单凤眼还是一如他们初遇时那样,凌厉而凉薄。
再后来,他们成了令道中人闻风丧胆的“暗箱”。
腥风血雨中,姬别情早已懒得去数两人手下有多少条人命。无辜的,罪恶的,在他眼中没有任何分别。只要是圣上的命令,他就去杀。
刀剑无需分辨被杀之人是否该死。
而他们,将会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两把刀。
姬别情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他是焚海,他是拦江,两人一同在长安月下,在扬州道中,在大唐所有阴暗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并肩作战,负罪前行。直到两人中的一人先于对方死去。
可是,他听到了祁进叛出凌雪阁,归入纯阳宫的消息。
姬别情迅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径直赶往纯阳宫。
隐隐的,他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祁进一身蓝白道袍,站在常年积雪的华山山巅,像一只孤高的鹤。
而他看过来的眼神,令姬别情感到熟悉又陌生。
他的眼里重新有了光。
而那初见时的光是何时消逝的呢?
姬别情后来想了许久,似乎,是某次任务之后吧。
那时祁进找到他,失魂落魄地问:“大哥,我们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那些人,他们当真该死吗?”
而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进哥儿,你要记住。”他说:“凌雪阁是圣上手中的刀,对错与否并不重要。我们是为了缔造大唐盛世而存在的,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事对我们而言都毫无意义。”
他怎么会不知道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呢?
躺在皑皑白雪中任血液一次又一次凝结时,他惨然地笑了。
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心罢了。
他曾捂住眼睛,堵上耳朵,不看不听。仿佛这样一来,祁进就不再是纯阳真人吕洞宾的第五徒紫虚子。
可就算不看不听,他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不过不甘心,不过意难平。
但他终究是他的大哥。
链刃一甩,鲜血沾上他露在面巾外的苍白面孔。
至少,在这里他还能护住他。
如此,便够了。
或许经年之后,他们仍会不期而遇。
他是吴钩台台首,他是纯阳紫虚子。
他是辗转泥淖的寒鸦,他是翩然云端的白鹤。
他再不会唤他一声“大哥”。
而后,擦肩而过。
世上再无“拦江”,只余“焚海”在罪孽中清醒着,做划破黑暗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