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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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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日光和煦,正是春花烂漫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只是,这里不见了落叶谷里永无尽头的深浓绿意、开得如锦云般繁盛的无名春花和在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小小茅屋,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笔直宽阔的青石板路和沿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砖瓦建筑。
行了半日之后,宓云微微有些气喘,胸口也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她不再勉强,就近捡了间茶馆坐下,点了壶清茶,慢慢地啜饮起来。
不愧是京都,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小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看上去一派富庶繁华之象。大道上,不时有健壮的高头大马一闪而过,马背上的跋扈儿郎响亮地甩甩马鞭,大声呼喝着众人让路;又间或有几台精巧的轿子颤巍巍地行过,窗帘翻飞的间隙里,如春花般娇艳的容颜惊鸿一瞥地飘过。当然,也少不了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有白发苍苍的垂垂老者,也有懵懂天真的垂髫顽童,皆是满面尘灰一身沧桑。他们扯着凄凉的唱腔乞讨,多半都逃不过被推搡踢打的命运,只能扑倒在地,哀哀地哭号。
京都呀,也不过如此。
叹息甫定,宓云刚想呼来小二结账,目光却陡然定住。
一名孩童从大街对面的花屋里直冲了出来,穿过大道,朝这边跑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东面疾行而来的车马。
眼见惨剧即将发生,宓云心里一紧,豁然起身,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赶在马蹄踏落之前将男童扑倒在地。
御者技术不差,及早勒了缰绳,那一蹄的力道轻了许多。即便如此,重伤未愈的宓云还是经受不起,她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只能听到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直喊“姐姐”。
知道孩童无恙,宓云心下一松,又探手摸了摸缚在背后的包袱,整个人这才萎顿下来,吐出了哽在喉间的那口血,眼前渐渐清明起来。
被救的是个七八岁的男童,生得唇红齿白,目清眉秀,此刻正窝在宓云怀里伸出白嫩的小手替她抹去唇边的血迹,边抹边哭,显然吓得不轻。许多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更有好心的妇人凑上来轻言轻语地安慰着。
很快,人群被分开,一道窈窕的身影如绿云般飘了进来。
那女子二八年华,眉目若画,身上的罗裙样式别致纹饰繁复,举手投足间珠光宝气闪耀,一看便知出身富贵,宓云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闪过一丝不悦。
“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女子俯下身,急切地问询。她的语声清脆动听,宛若黄莺出谷,加上态度诚恳语气温和有礼,竟然瞬间便冲散了宓云心里尚未生成的厌恶感。
“不要紧。”宓云摇摇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一阵晕眩,又坐倒回去。
“姐姐,姐姐!”被救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紧紧地靠在宓云身旁,仰头望她。
绿衣女子方才注意到孩童,连忙询问他的住址。
男童似乎不太想说,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声音低得好像蚊子叫,绿衣女子不得不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岂料,片刻后,绿衣女子骤然变色,倏地直起身子,左手捂着半边脸,右手颤巍巍地指着男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 她话音未落,男童便一跃而起冲出人群,转眼间溜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绿衣女子捂着半边脸面红耳赤地喘息不止。
宓云无心理会这些,双手撑地勉力起身,一低头,才发现地上还有一盆花。青翠花盆已然摔碎,花土洒了一地,碧绿的花茎柔弱地斜靠在尚未损伤的盆沿上。她心里不由得一动,小心翼翼地端起残破的花盆,起身,充耳不闻绿衣女子的呼唤,慢慢走出人群。
她原本便重伤未愈,体虚气弱,又受此一创,更如雪上加霜,勉强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便软了下来。只是并没有跌倒在地,反而被人牢牢地扶住了胳臂,然后,耳边传来了如莺啼般婉转的娇嗔:“果真是伤着了。”
马车驶得很稳,窗外的景物飞快后移着,车身却一点也不颠簸。宓云收回望向车外的目光,轻轻地咳了一声,坐在对面的绿衣女子立刻紧张地往前靠了靠:“很疼吧?再忍一忍,片刻就好,我请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见宓云垂下头不再言语,绿衣女子似乎有些失望,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左边的脸颊,愤恨地咬牙切齿:“那小贼真是可恶,竟然敢……偷我东西。若哪一日落到我手里,定不饶他!”
宓云终于没忍住,莞尔一笑。因为当时离得近,宓云看得很清楚:绿衣女子弯腰时,男童就势在她左颊上一啄,又趁她失神的刹那,顺手摘下了她左耳的耳坠逃之夭夭。被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占便宜,吃的还是哑巴亏,也难怪绿衣女子咽不下这口气。
见宓云笑了,绿衣女子反倒一怔,随即恍然,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正在此时,车子颠簸了一下,她便扬声高叫道:“稳些稳些,还想再出事吗?”再抬头时,便脸色如常,笑得更是如春花般灿烂:“我叫唐清瑶,晋昌府人。你呢?”
尽管宓云百般拒绝,唐清瑶还是坚持将她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馆里。
须发皆白的大夫为宓云验过伤后,开好了几贴外敷的膏药,随后又提出要试脉,被宓云一口拒绝了。她身上的盘缠本就不多,交过房钱后更是所剩无几,岂能再破费?
争执了几番后,大夫不得不放弃,边叹气边摇头,神色沉痛:“面色那么不好,定然抱恙已久,再拖下去如何是好。哎,讳疾忌医,讳疾忌医呀!”
立在一旁的唐清瑶欲言又止了半晌,将宓云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是……”她边说边用眼角往下瞥,宓云顺着她的目光移到自己小腹上,顿时明了,初觉可笑,随即又心生苦涩:喝过那么多那样的药汤,这幅身体早已残破不堪,恐怕无法孕育孩子了。再说,有谁愿意娶她这样的女人做妻子?
那边,唐清瑶犹自呢喃:“怎么能呢?不是只长我一岁么……”
宓云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思及那夜在武陵与人交手的事情,她便隐瞒了部分实情,只道是母亲病故,前来京都投亲不成,盘缠用光等等。虽说唐清瑶给宓云留下的印象很好,但贵贱尊卑身份有别的思想早已深深根植在心底,在宓云眼中,唐清瑶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平民女子,甚至,称不上良家女子。自然,也就很难同唐清瑶生出真正的亲近之情。因此,当唐清瑶诚恳地邀请宓云去她的住处暂时栖身时,宓云很客气地婉拒了。
对于宓云坚持的态度,唐清瑶很不满意,看上去微微有些恼怒,无奈之下只能要求宓云接受诊脉,免得真如大夫所言那般造成严重的后果。宓云推脱不掉,只得在大夫对面的矮几旁坐下,伸出了手臂。
大夫诊得非常仔细,试了一遍又一遍,左手试完又换成右手,眉头时而皱起时而松开,脸色变幻莫测,直看得唐清瑶心惊肉跳,不停发问。末了,大夫万般谨慎地吐出两个字:“怪哉。”唐清瑶再问,他却缄口不言,只是提笔写了两张药方,招呼伙计到楼上取药。
临走时,老大夫千叮万嘱要宓云记得回来复诊,又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直到宓云郑重地许了诺言方才罢休。宓云和唐清瑶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惊诧的质疑声:“清瑶,你不在家里待着,到这儿来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一身青袍,面如冠玉,眼眸清冽如秋夜寒月,笑容柔和似三月春风。言语间,他已步下楼梯,行至门口,立在了宓云和唐清瑶身旁。
唐清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指着宓云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更是将宓云受伤吐血的情景描述得惊心动魄,未了还不忘询问青衣男子怎么会从楼上下来。
“来取些药,”青衣男子从药馆伙计的手上接过包好的药,轻轻掂了一掂,笑得漫不经心,“最近老毛病又犯了。”言罢,他转向宓云:“如此,望宓姑娘能去府上暂住,待伤势好转病情缓解后再做打算如何?”他的语气非常温和,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
宓云有些为难,但还是淡淡地将方才拒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青衣男子的眼神像是突然间变了,变得深邃而犀利,像是要看透她的心思一般,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原样,依旧温和地笑着,让人如沐春风。
“姑娘手里拿的,可是‘兰苑’的花儿?”不知何时,青衣男子的目光转到了宓云手里捧着的那盆残花上,目光转了转,又回到宓云脸上,“想来姑娘也是爱花之人吧。”见宓云点了点头,他又叹息了一下:“前几日我家的花匠生病还乡了,院子里的花草都没人照料,死了大半。有好几株便是姑娘手上拿的‘凝碧’,十两银子一株……”
青衣男子话未说完,唐清瑶便飞快地接过了话茬:“既然如此,为何不新雇个花匠?”话刚说完,她蓦然住口,瞥了一眼青衣男子,恍然大悟地转向宓云,满眼笑意,语调却很客气:“宓姑娘,你说过打算边做工边寻亲的,不如便到季松府上帮工吧。我本就暂住在他府上,万一有了什么事情,也好互相照应。”见宓云张口欲言,唐清瑶忙指了指宓云手上的药包:“何况这些药钱还是我出的,开得全是名贵补药……”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宓云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这样也罢。身上的盘缠全用光了,难不成真的露宿街头?先找个安身之处,的确是当务之急。更何况,她这样的人,现在什么都不惧怕。
离开的时候,药馆的老大夫站在门口,朝马车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揖,朗声道:“侯爷慢走。”
坐在车厢里的宓云一惊,转头看向身旁的唐清瑶。
唐清瑶笑了笑:“他叫季松,世袭琅琊侯。”
药馆二楼,临窗的榻边,一名唇红齿白的八九岁男童正举着手里的耳坠给对面的男子看,边晃耳坠边嚷:“公子,你看。这只耳坠是不是很漂亮?”
“好看。”对面的男子点点头,阴鸷的目光越过那只镶着粉色珍珠的小巧耳坠,转向窗外,紧紧地追逐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