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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红尘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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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扬尘。
马车里,云定意坐在离车门最近的位置挡风,见与倚鹤然闲聊了一路的玉远凡搂着枕头昏昏欲睡,便顺手为他拉了拉被子,又去看炉上温着的药。
倚鹤然低咳两声,把看了没两行的竹简扔到一旁:“当少楼主真烦,每天都要看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头痛。”
听到熟悉的抱怨从熟悉的人口中吐出,云定意不由得低头一笑:“若是不想看,与司先生直说便是,他不会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他是不会,但我也不想让他为难。”赶路这两日与云定意熟悉了点,倚鹤然说起话来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端着,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出来,很多先前不能问的问题现在也能大胆问了,“云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了解我的样子?而且我对你也有一种莫名的亲近。”
云定意气定神闲:“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不清楚,或许你我前世是知己至交,因而今生初遇便能如此投契。红尘茫茫,能够相遇已经十分幸运,何必深究内里缘由?”
“哈!你这说法倒与我心中所想颇为契合!”倚鹤然洒脱一笑,“我相信我们前生可能真的是知己了。”
云定意端起药,试了下温度后递给他:“知己,该吃药了。”
倚鹤然的笑脸瞬间垮塌:“你改变了我对知己的看法!”
云定意微微一笑:“你的知己是为你的身体着想,这药不能停。”
“……我老感觉你在骂我。”
咕哝一句,倚鹤然不情不愿地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不出所料的被药的味道苦到窒息。
云定意轻笑着送上司凡尘提前备好的蜜饯。
倚鹤然嚼着蜜饯,感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叭叭地说:“等从红尘道回来,我请你去岳江楼吃素斋。不是我吹,那里的素斋做的天下一绝,白菜都有仙草的味。尤其是那道拿冬笋、冬菇吊汤熬出来的三汤豆腐,味道真是绝了,吃一口可品四季之鲜味,多少人千金难求!”
“还有如梦阁的干果,来临江城不吃如梦阁的干果你就是白来一趟!那裹着蜂蜜的山楂,点缀芝麻的麦芽核桃,就连作为赠品的三颗一串的糖葫芦也特别好吃!我每天都要吃三大盘!”
倚鹤然细数美食的模样渐渐和云定意记忆中的好友重叠,他一生爱美食如命,然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却只与苦涩的汤药相伴,云定意为他买来的干果,他最终也没能吃上。
人生的遗憾何其多,云定意想,他比常人幸运得多,至少他还有机会弥补。与白江月那一场情劫换来重生的机会,他倒也不算亏。
垂眸笑了笑,云定意接话道:“我知晓红尘道附近有座隐于山水的小镇子,那里有道秋日特供菜,是用野菜、蕈菇等食材烹制而成,味道至鲜至纯,回味无穷。待得此间事了,我们再一起去吃。”
“世上还有这样美味的菜?那我定要尝尝!”倚鹤然的眼睛亮得出奇,“不用等事了,咱们到那儿之后先去吃一顿。及时行乐,方不辜负来人间走一遭,我也未必有‘事了’的机会。”
倚鹤然说出后半句话的语气十分豁达从容,不以生死挂怀于心。他的一生走得不平顺,几乎步步是坑,但他和其他踩进命运坑里的人不同,旁人或许怨天尤人,而他却会坐在坑底看日升月落,草木荣枯,自得其乐。
云定意了解他的性格,自不会替他怨怼,浅笑道:“好,早些去也不错,越早去便能越早尝到这份美味。”
话音未落,正打盹的玉远凡忽然猛地抬头喊了句“我也要去”,喊完又低下头继续睡。
“哈哈哈!”倚鹤然轻笑道:“这家伙被他爹和大哥保护得太好,才养出现在这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除了吃,也就他身后那把剑是他比较在意的东西了。”
云定意帮他拉了拉被子:“他能一直如此便好。”
“嗯。”
倚鹤然深有同感地点头,脑袋靠在窗沿,眉心因不适而微微蹙起,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不再出声。
与此同时,身在临江城的司凡尘若有所感,握笔的手颤抖一下,刚写好的写顿时毁了。
侍女机灵地上前为他更换新的纸张,又将写毁的字带下去焚烧。
摒退左右,司凡尘轻叹一声:“好友……少楼主此去,不知能否平安归来。若不能……若不能……”
想到某个最坏的结果,司凡尘心头酸涩,不愿深思,提笔蘸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心愿。
浅蓝色的桃花笺上,“平安喜乐”四字重如花间垂坠之露,透着深深的祈盼和哀思。
搁下笔,司凡尘拿着桃花笺出了书房,来到院中一株苍劲的墨梅树前,在桃花笺上系上红丝带,将其挂在枝头。
遒劲的枝干间已缀有成百上千张同样的桃花笺,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祈愿——愿少楼主一生平安喜乐。
风过笺动,似回应他无声的祈愿。
……
红尘道,未来的武道圣地之首,传闻为天下武学发源地,由一支名为守剑者的神秘力量镇守。
守剑者数量极少,据传每一代最多不会超过十人。而这十人中会自发选出一名最强者担任红尘道主之位,守护红尘道中的秘密,至死方休。
红尘道的来历比天机造梦楼还要久远一些,底蕴之强大深不可测,这也是天机造梦楼不愿与其正面冲突的缘由。当年前楼主与红尘道的纠葛已无从得知,这桩遗祸也终止在倚鹤然身上,云定意前世并不清楚个中内情,所以今生来到红尘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咳,纠正一下,第一件事应该是吃饭。
在云定意的指引下,白汀驾车来到他口中那座隐于山水间的小镇——莲叶镇,并一路驶到镇上唯一一间客栈兼饭馆门口。
客栈门上悬着一张布帘,上书红尘酒家。
“这里就是你说的会做那道秋日特供菜的饭馆?”倚鹤然跳下马车,回身去扶玉远凡,顺便问云定意。
“对,就是这里。”云定意望着布帘上龙飞凤舞的字,眼中隐隐流露出些许怀念。
“嗯,老餮都知道,美味一般在街边巷口的小摊小店里,越是小且存在时间久远的店,做的东西就越好吃。”倚鹤然脚步轻快地往前走,“阿意,这家店开了多久?”
他也开始跟着玉远凡一起喊云定意的小名了。
云定意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具体的不清楚,但一两百年应该是有了。”
闻言,倚鹤然的步伐更快了些。
三人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刚坐下,小二立马过来上茶,并询问他们:“三位想吃点什么?”
“诶,你怎么不问我们打尖还是住店?”玉远凡倍感稀奇。
“客官说笑了,咱这店说是客栈,其实没什么人住宿,需要住宿的小人都会推荐他们到镇口镇长家去。”小二笑眯眯的模样十分讨喜,“能找到这儿来的都是懂行的人,不懂行也找不着咱莲叶镇不是。”
玉远凡看了看云定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倚鹤然却不管这些,搓着手开始问店里都有什么菜。小二估计也是个爱吃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聊得热火朝天,玉远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
云定意对此早有预料,在一旁饮着热茶听二人闲扯。玉远凡见状,把坐垫往他那边移了一点,凑到他耳边问:“阿意,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被他毛绒绒的头发蹭到下巴,云定意稍稍避开:“托好友的福,偶然吃过一次这里的饭菜,因味道太过惊艳便一直记到现在。”
“原来如此。”玉远凡恍然大悟,“阿意你还真是交游广阔!”
交游广阔吗?
云定意轻笑一声:“不然,只是恰好有这样一位好友罢了。”
前生除白江月之外,他的好友只有寥寥几人。而今生他所寻者,则只有那几人。
菜已经点好,但距离上菜尚需一段时间。小二与倚鹤然仍在谈论天下美食,玉远凡也找到话头加入他们的交谈,三人聊得不亦乐乎。
见状,云定意借口散心走出红尘酒家,沿一条曲折小径往北行去,途经泉水激石,松间白雾,来到一座山谷入口,循着记忆中的方法走入其中。
前行数十步,狭窄的视野忽然豁然开朗,展现在云定意眼前的是一大片兰花。
兰花本以素色居多,此地的兰花却是鲜艳的红,灿烂而明媚,仿佛以生命燃起这样的艳丽,如火焰一般欲将自己和整个世界焚尽。
这个品种的兰花不是花,而是一种药材,并且是只能长在这处山谷里的药材。因为它们非上苍造物,而是为了某个人被强行催生出的存在。那人生,它们便能灿烂地活;那人死,它们也会一夕凋谢。
不过云定意来此并非是为了这些兰花,他是为寻兰花守护之人而来。
印象里,此地该有一栋小竹屋,那人就在屋中沉睡。
云定意穿过兰花丛,往山谷深处走去,边走边寻找记忆中的竹屋。
走出一段,四周浓雾骤起,天色霎时暗如黑夜。
云定意停下脚步,风从袖边拂过,掠起飘带翻飞。
他足尖轻点,脚下浮起大片异光闪烁的符文,周遭同时景色丕变,从清幽山谷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密林,天上也飘起沥沥细雨。
雨是灵雨,浇在身上有灼烧般的痛楚。符文并不玄奥,却繁复至极,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这方不知是真是幻的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云定意取出一把白底墨梅伞撑开,左右查看这张“网”是否有破绽。查探无果,他正准备以蛮力破开,却在动手的前一刻听见前方传来奇怪的响动。
散去指尖凝结的剑气,云定意撑伞向前走出十数米,在一片满是倒刺的荆棘丛中看见一名昏倒在地的面具少年。
少年身形瘦弱,长发散乱地披拂于身后,盖着血迹斑斑的白衣。脸上的面具紧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长在肉里,让云定意怀疑他是否能正常呼吸。露在袖子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却像他身躯的其他地方一样遍布伤痕。
这个地方为何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云定意微微蹙眉,见雨水不断侵蚀他身上的伤口,顾不上继续深究,撑着伞走到他身边蹲下,单手将他揽进怀里。
……
疼痛,日复一日地腐蚀君非鱼的身心,每一天他都以为自己会在守剑者的传承中活活痛死,可每次痛完,他依然能够苏醒,继续这场永无止休的轮回。
红尘道的传承之境,对每一位传承者都堪称灭顶之灾,这里的一草一木随时会化作袭向他们的利刃,连喝下去的水也会变成穿肠之毒,让他们反反覆覆感受死亡之感。
红尘有道,这道,便是他们拿命去守护之存在。
君非鱼自记事起便生活在这传承之境里,痛苦与黑暗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习惯了,也麻木了。没见过光明,没品尝过苦涩以外的味道,没感受过疼痛之外的滋味,他就像一个傀儡,浑浑噩噩地活着,闭着眼奔赴一个无望的未来。
直到……
麻痹的感官忽然掠上一股陌生的感觉,依稀是书中常说的温暖。君非鱼身体一颤,不禁依恋地蹭了蹭温暖的载体。
混沌的意识在这股暖意里复苏,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映出一把伞,一个人。
伞上墨梅苍劲,映着夜色幽寂清冷。伞下之人则如同他有幸见过一次的明月,清辉如洗,沉静又……温柔。
视线下移,君非鱼发现自己正倚在他怀里,而那股陌生的温暖便是从他揽着自己的手上传来。
源源不断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