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上原咽了口口水,看着那个壶怎么都觉得不对,最后竟生出了一种要去张嘴接尿的错觉。
就算是喝酒,他大多也是拿着坛子直接灌,哪有这么就着个长嘴小壶喝的!他好歹也是这南沙军的帅,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手下的兵笑掉大牙!
上原摆上了一副宁死不屈的坚持,冷言冷语道:“我是不能动,但你能动。”
邯羽眨巴着眼睛,他显然没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南沙军的主帅着实有点嫌弃起了这个新兵的愚钝。要是换做蒯丹,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
“你,脱了靴子上来。”他目光瞥了一眼床头的小茶盏,“我躺了这么久,身子已经麻了,使不上力。递茶过来时,借你另一条胳膊一用,托一把我的后颈,这样就不会撒了。”
邯羽明显是平素没伺候过人,他将信将疑,“这能行?”他边说边脱靴子,十分麻溜地踩上了他的床榻,“你也是个麻烦人,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将就些?”
上原没搭理他。昨晚蒯丹刚下战场就来忙着照顾,又是收拾又是包扎,还帮他擦身换衣,忙得又是一夜没合眼。他体恤下属,便就没忍心使唤他,自己默默忍着。眼下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早已是口干舌燥,却还要听邯羽叨叨抱怨,他的心情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
邯羽倒了半盏凉茶,回头看见他脸上挂着的不悦当下心中一咯噔。他是山里长大的野孩子,也没个人给他做规矩,从小大大咧咧惯了,说话直来直往也不带拐个弯。到魔都城与人打交道后,他才知道自己说话容易得罪人。但那时他都六百岁了,哪里还改的掉这些毛病!
自知惹了上原不高兴,邯羽只能闭嘴卖力做事。他跪坐在他身旁,俯下身小心地用右臂揽起了上原的脖颈。后颈的衣领已经湿透了,带着湿润粘腻的触感,还有那不同寻常的温度。
邯羽皱了皱眉头,温声细语道:“还烧着呢!先给你喝上一口润润嗓,一会儿我去找弥菓要一壶热茶来,你喝冷的不行。”
他说给上原喝一口,便当真只给他喝了一小口。那一口凉透了的茶水宛若坠入沙漠的一滴雨露,根本不足以润泽大地。上原没喝饱,他探着脖子又嘬了一口,却嘬了个空。
“要听话!”邯羽像哄孩子似的,“我去给你拿热的来,一会儿让你喝个够!”
他说着便下床去穿靴子,顺手还把床头的壶给收走了,让上原连个偷喝的机会都没有。
上原望着他推门而出的背影瘪了瘪嘴,竟生出了点自己惧内的错觉来。
天色已是完全亮堂了起来。今日天象不错,初晨的暖阳洒进来,好似老天爷从窗外撒了一把金豆子,点点光辉映出了七彩斑斓。
他喘了一口气,觉得疲倦。昨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几许,都被蒯丹给叫醒了。邯羽爱闹,在他身边吵吵嚷嚷倒也解乏。眼下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睡意便再次卷土重来。上原是个喜静之人,这六百年来更甚。但在此刻,他有点想念方才的那点吵闹。
撇过头去看着那个被搁得远远的小壶,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上原不禁弯了嘴角。他觉得好笑又新鲜,因为南沙军里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想到直接用壶给他喂水!即便是在南丘军里,恐怕也没有一个脑回路像邯羽那么清奇的兵。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但不多时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急促又有些凌乱,踩得小木楼嘎吱作响。
在南沙军里,如此不沉稳的,也只能是那个新来的小子了。
邯羽怀中抱着个长嘴壶,看起来是方才跑得急了,颠得壶里的水倾撒了些许,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好似在一盒崭新的胭脂上泼了一层水,叫人有点心疼。
门板砰得一声被关上了,他喘着粗气道:“你这儿的厨子也忒他娘的抠门了!居然抄着锅铲追了老子一路!”
上原的嘴角无意识地勾着,眸色温和,“南沙军物质贫乏,弥菓要是不精打细算,大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他顿了顿,“不过,你只是拿他一壶热水罢了,照理说他应该还不至于追着你跑这么老远!”他饶有兴致,“你到底做了什么?”
邯羽抱着壶,蹬掉靴子连蹦带跳猴一般地就上了他的床。
“我去的时候,瞧见他在剥蒜,一地的蒜!”他伸手去捞床头的茶盏,胸膛上的湿润茶渍堪堪蹭过上原的鼻尖,“边上还搁着几个坛子。你猜怎么着?”
上原被他身上汗渍里掺着的味道吸引去了注意,错过了接话的时机。
邯羽好似在自言自语,“那坛子上竟然爬着一排的蚁!”他啧啧道,“里头装的还能是什么!”他将半盏热茶递了过去,一把托住他的脖颈往上抬,没有了方才的细致,手法有些粗鲁。
上原呛着了,那水烫得他口舌喉间阵阵刺痛。可就在这刺痛中,他品出了些不寻常来。那是丝丝的甜意,带着椴树花的芳泽。
“那里面铁定是蜜啊!”邯羽并没意识到他家原帅其实是被这蜜水给烫得,还以为他只是喝得急罢了,“你倒是慢点儿喝!”
上原缓了片刻嘴里的麻劲儿,哑声道:“难怪他追着你打!”
“我就挖了他一勺蜜而已!”他嘀咕着,“难道他就缺这一勺?”
“他这是要腌糖蒜。多少蒜配多少醋、多少蜜,都是他仔细算过的。你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他还得算一算你挖走的那勺蜜他得少腌多少瓣蒜,以及要少加多少醋。他不跟你急才怪!”
邯羽闻言目瞪口呆,“那厨子也忒较真了!”
“一样的。”上原平静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厨子要分手艺高下,往往便是在于这谨小慎微。你常年在山里野猎,对手也不少,应该懂这个道理。”
“你要硬是这么说的话……”邯羽瘪了瘪嘴,“好吧!你说得在理!”他继而道,“我闻着像是椴树蜜,既能发汗又能止疼。我瞧你这些天一直没吃东西,大概是嘴里没味儿。这蜜对你有好处,你多喝点。”
“先搁着凉一会儿吧!”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再被烫那么一下,然后扯得伤口生疼,“方才我同你说了南沙军和南丘军的起源。”
邯羽点了点头,遂让他枕回到了枕头上,自己放下茶盏老老实实地盘腿坐着,倒有几分像是在听学的学子。
“两军这一驻扎,便是近千年的岁月。翼王从正值当打之年熬到了现在的垂垂老矣,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大约便是没能打下柜山,占领这一方宝地。所以在黑土埋到了脖子的年纪,反而是钻了牛角尖,跟自己较上劲了,也给南沙军惹了不少麻烦。我们南沙军……”他默了少顷,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装作泰然,“换了三任帅,我是第三个,也希望是最后一个。”
邯羽当即误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一口气啐了他好几口,“呸呸呸,你晦不晦气!”
上原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面露嫌弃之色。遂还觉得这个小子是一根筋。说他傻,他还真不傻。但若要说他聪明,上原实在是昧不了自己的良心。
“我是说战局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还是要做个了结的。与其让后继者为难,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邯羽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要端翼族老巢?”
“至少也要打得他们翻不了身!”他遂幽幽哼了一声,“血债总是要拿命来偿的。”
邯羽到底年轻,血气方刚,即好斗又好胜心强,闻言便兴奋得难以自已,“什么时候开打?你亲自上阵吗?那你能带我去吗?”
“时机还未成熟。往后几年,倒是可以先带你去看一看那些小打小闹,先长长见识。”
他兴奋到摩拳擦掌,“老子还没打过老鸟呢!”
上原看他高兴,心中的那点儿惆怅也跟着消散。遂觉得孩子到底还是孩子,不能过度打击,需得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吊着他的兴致慢慢调教。南沙军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多一个兵就多一分力,日后总也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他遂挪开了目光,悠远地望向帐顶,好似能透过那破破烂烂地鲛帐望到头顶的天空。在那里,有他思念的故人。
他们终是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成败便在未来的几年间。上原知道自己需得更加小心谨慎地行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玄烨说得没错,他不该在面对北枭的时候冲动,更不该为了贪图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痛快,搭上自己的一条胳膊,让整个南沙军方寸大乱,继而陷入危机之中。
可那位城府深不可测的人到底是去了哪里?他该在这个时候坐镇南沙军稳住军心,可他却突然不知所踪。上原有些事情要同他说,亦或是商量,奈何现在却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看他心事重重无心再聊的样子,邯羽便识趣地闭上嘴了。他自知不能得罪这位爷,毕竟前程可都压在了他的这支南沙军身上!
邯羽昨日在这床榻上不慎撞闪了腰,虽然并不严重,但久坐还是会疼。他遂就坐得有些松散,半倚半靠,身形歪歪斜斜。
屋里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但这份安静并没有让上原专心想自己的事。他回了神,将目光扫向身侧。那少年郎一头乌黑的青丝散在肩头,只简单地在脑后束了束,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随意与随性。
幽幽转动着眼珠子,邯羽随口道了一句,“你看着我干嘛!”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我!”
邯羽捂着自己的良心道:“怕!怎么能不怕!你可是这里当家的!”
上原复又打量了他一番,“恕我眼拙,没看出来你到底哪里怕我。”
“‘怕’这个东西,不是一定要放在脸上。”他遂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搁在心里也是一样的。”
“油嘴滑舌!”上原轻哂,“若是觉得累,就躺下。我又不是狸力,不会咬人。”
邯羽闻言一高兴,“真的可以躺下?”
“如果你不是那么容易睡着的话。”
他二话不说就一骨碌地倒了下来,舒坦地直叹气,“还是这样舒坦!”遂胳膊枕着后脑勺道,“一会儿水凉了,你要喝就说,不用不好意思!”
上原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同这个小子客气什么。但方才被烫了那么一遭后,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碰那蜜水了。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一晃便到了热烈的晌午,阵阵热浪从敞开的窗户随风灌入。此刻虽已是秋日的光景,但秋风没有送来舒爽,反而带来了点燥热。
营地内早已热闹了起来,是南沙军的老爷们平素该有的喧闹。上原已是习惯了这样的吵闹,若实在惹得心烦,他会独自跑去后山躲清静。但现在,他就是一条躺在刀俎上的鱼,连身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都能骑到他身上为所欲为。
门板有了动静,但也只是象征性地被叩响了一下,便被打开了。上原转过头去,逆光中瞧见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他遂就安心地又闭上了眼,因为来的是老熟人。
邯羽躺在床榻里侧,他撑起半个身子探头望去,也只瞧见了那位南丘军的主帅,可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却明明有一串。
从玄烨宽厚的肩膀边探出了个脑袋,一张白净的脸蛋斯斯文文,似个云游野鹤的神仙,可他脑门上却顶着一颗朱砂,看起来怎么都别扭。
“哟,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吧!这才几日的功夫,都伺候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