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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笑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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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每年三四月交接的时候,天气晴明,煦风渐起,繁花盛开,最是惹人情思。这一日在苏州谢府,二十三岁的谢颜之处理家事完毕,丛书房中出来,只觉自家园中花香袭人,春光明丽,不觉立在廊上发愣。这时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这妇人年纪四十上下,穿一身淡素衣裳,除去眉宇间因阅历带来的一股威严,竟也不显老态。她徐徐行至廊上,唤道:“阿颜。”
这妇人正是杜眉,谢颜之听她呼唤,回过神来,忙恭敬道:“什么事,娘。”
杜眉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你愣着,白问你一声。你事情都做完了没有,一个人站在这里,天气虽然暖和,可是这春天最易让人得病的。”
谢颜之道:“多谢娘惦记,事情已都做完了。”
“做完就好。”杜眉说着,一使眼色,身后使女会意离开,她继续道:“再有不到一月,就是你接任的日子,我这二十年来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可是你也不要大意,别辜负娘的一片苦心。”
“颜之明白,娘。”谢颜之回答道,然后杜眉便转身离开。
其实杜眉的担心全无必要。现今江湖,提到谢颜之的名字,无人不拍手赞叹。他当年趁丐帮内讧将其威胁收买之时,不过十五岁,而此事几乎由他独立完成。此后谢家地位作为,他亦功不可没。
谢颜之自幼天资过人,谢长风见这个儿子年纪虽小,行事不凡,心中着实欢喜。不惜重金,为他请遍名师,又时时将其带在身边,以结交才能权位之士。而他的母亲则不动声色,暗中为他除去所有将成为他的阻碍的人。
他记得自己十岁之时,叔父谢长云因受重伤,不治而亡。很快婶婶周氏以“亡夫故地,睹物伤情”为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谢家。但两年之后传来消息,说周氏一家三口,身染恶疾,于洛阳家中病故。
谢颜之一向与婶婶交好,听说此事,一阵难过,想对母亲诉说。他进得屋来,见母亲不在,便在屋中等候,一边随意翻弄房内物品,忽见一封书信,上面说自己孀妇孤子无心名位,今日一去,将改换姓名,从此与谢氏无涉,以求安度余生。谢颜之看到这里,当即全然明白,他心中愤怒,出门找到杜眉,把信往杜眉面前狠狠摔去。杜眉若无其事地将其拾起,道:“你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谢颜之怒道:“娘,你为什么害死婶婶一家?”
杜眉道:“阿颜,你听了什么闲话,你婶婶染病而亡,这不过是她当年心中难过,写给我说明去因的信罢了。”
谢颜之道:“你不用骗我,我年纪虽小,也知道咱们这样人家,总有些背人的事情。只是我不能相信娘连你也如此。怪不得下人们一直怕你,家中堂兄弟姊妹也多夭折,这些原因,我今日总算明白了!”他说道这里,几乎落泪,道:“娘,你真让我失望。”
杜眉听他说完,把脸一冷,道:“阿颜,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对着母亲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你既自以为明白,也该想想我做这些事情,究竟为的是谁。”
杜眉说完转身离开,留下十二岁的的阿颜,想着她最后一句话,伤心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明白母亲的残忍,在那之前,母亲良善温柔,俨然人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后来谢颜之对家中事务日益熟习,也越来越清楚父母的做为,根本不似自己童年印象中磊落洁净,但他若要接任家主,也必须照此行事。谢颜之有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却一直做了下来。直到这天,他站在满园春色之中,全不在意离继任的日子只剩不到一月,却想念起一个人来。于是他轻轻自语道:“到时候就可以见到她了吧。”说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发觉脸上的笑容。
实际上,谢小寒此时已然身在苏州。沈谢二人几年中四处游历,却独独没有来过此处。两人到达之后,买下一爿店铺,做起笛器生意。这店铺地处偏僻,本位掩盖身份,兼为起居之所,但为求逼真,还是雇了一个伙计,便是赵安。赵安本是她们刚到苏州时,从歹人手中救出的穷苦少年,两人见他孤苦无依,自己又缺人手,就收留了他。诸事完备,沈芸便日日出门打探消息。谢家家主继任,是江湖中第一大事,连月之间,天下侠士,陆续前来,给沈芸提供了很大方便。而小寒则因相貌酷似谢敏,行动不便,只好留在家中,每日看店,好生无聊,只盼沈芸回家,商议计划。
四月二十五日,沈芸与小寒来至谢府时,已是宾客盈门。小寒乔装打扮,又戴上斗笠面纱,以遮面目。习武之人奇装异服,本自寻常,是以小寒的装扮豪不惹眼,但沈芸还是叫他尽量无所作为,以免招是非。
时间距开始还早,客人尚未到齐。小寒沈芸四处行走,一面留意府中地形,人员安置之类。在场有许多当世一等高手,各派掌门,执事,都碍于情面利益,不敢不来。大家相聚一处,相互寒暄,或叙旧情,好不亲热。有少年人初次来至谢府,言语中对谢长风的崇敬,难以克制。小寒从旁边路过听了,少不了从鼻中“哼”出一声,沈芸则轻轻一笑。
也有不少人是谈论谢颜之的。沈谢行至一处,正好听见一番对话。只听一人笑道:“久闻谢颜之年少英雄,今日总算能见上一见。”
边上一人啐道:“有什么好见,我哥哥倒是见过几面,结果回来气了个半死!”
众人皆问:“这是怎么说?”
那人道:“你们记得去年谢家要找那柄凤鸣古剑的事么?”众人都说记得,他道:“那凤鸣剑的主人保密得甚紧,谢家虽然人脉广布,竟然也打探不到。我哥哥那时也在谢家帮忙此事。后来有人悄悄向谢家透露线索,谢颜之以此断定剑在武当山上,我哥哥当时觉得那泄密人有些古怪,劝他小心圈套,结果你猜怎样?人家谢颜之嘴角一笑,看也没向我哥哥看一眼,向手下交代完任务,转身走了。哎你们倒也说说,我哥哥好歹为他出了一身力气,他不过一个黄毛小子,凭什么如此傲慢!”
一个年轻人听了,道:“张世伯,那凤鸣剑结果还不是在武当找到?你哥哥智不如人,你倒对人家生这样大气。”
张姓人立时瞪眼道:“兔崽子,你屁股又痒了,敢跟你张世伯顶嘴!”说着扬手就向少年打去。少年缩身要躲,一个面善的男子这时拦住张姓之人,笑道:“张兄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要说起来,现今他们谢家人在江湖上处事,有哪一个是不傲气的,你也多余生这份闲气。我看你们兄弟就是脾气太臭,难怪这么多年都混不出名堂。”
这人一番话说得几人哈哈大笑,把那张姓人窘得吹须瞪眼,又不便发作,正好旁边几个女子从此路过,零星听得一女笑道:“听说那谢公子相貌俊美的很,平日又极爱穿白衣的,今日终于能见得一面……”说着便走远了。张姓人听后愤愤骂道:“哼!娘们儿们没见识,就知道爱小白脸!”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小寒听他们说的有趣,但终究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叫沈芸继续留在厅中,自己去别处查看。沈芸嘱她小心,小寒会意,二人分头行动。
她走到谢府内院,与外面的喧哗热闹不同,这里曲径小园,花香阵阵,间或有小楼亭阁,十分幽静。小寒走走看看,脑中想着不知这些楼阁中哪一间是母亲当年所居,又想起父亲的死,一时欢喜,一时难过。正觉心中混乱,忽闻一阵脚步之声,未及躲避,只听见一个男子道:“是你吗,小寒。”
小寒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白色衣衫的男子,她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道:“你……是阿颜么?……是了,阿颜便是谢颜之,我早怎么没有想到。”
谢小寒自十二岁冬天以后,曾无数次想象过与阿颜重逢,如今见到了,却只觉得世事难料。小寒无意显得沮丧,那么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这样想着,向谢颜之明丽一笑:“阿颜,这么多年没见,想不到你成了谢家的家主,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初应该好好巴结你才对。到时候把谢大公子哄得一高兴,也给我个什么职位做做,从此我也号令江湖,不比每日风餐露宿快活多了?”
谢颜之笑道:“我又不是皇帝,哪去给你找这么便宜的差事。小寒,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开口就没有正行,冲你这张嘴,我也不敢用你。”
小寒笑道:“什么‘多年不见’,后面还跟着‘还是’二字,弄得多伤感似的,我大概真是变化不大,你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是我。”
阿颜笑道:“我看你的意思,倒是看了半天才想起我是谁呢。”
小寒道:“我怎么会想到你在这里,不过,你其实早知道我今天会来吧。”
谢颜之默然,半晌,道:“小寒,今日全府戒备,以你和你的朋友两人,未必伤得了我爹娘。但你若执意如此,我……会第一个阻拦。”
小寒道:“我既来到这里,你以为说这些话还有用么?”她叹一口气:“阿颜,咱们命该如此,我当初若知道你的身份,真不该同你做朋友。”
谢颜之于是又露出他那了解似的微笑,道:“小寒你知道么,你从小就长得很像你娘。”
小寒皱眉道:“你怎么会见过我娘?”
谢颜之道:“我十岁时,在家中见过她的画像。”
“那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谢敏的女儿?”
“是。”
“你明知我母女因你谢家之故,落魄无依,还故意隐瞒姓名,接近于我?然后你家人杀死了我娘,你却看够了笑话,一走了之?”
“是。”
小寒听见“是”字,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只听她嘡啷拔出宝剑,刷刷连刺数招,谢颜之一一躲过。小寒猿身而上,又是数剑。李清元所授剑法,以“清风”,“闲云”两套,最为高妙。二者一动一静,交错使用,飘渺无形,变化万端,令人无从抵挡。谢小寒早将两套剑法使得炉火纯青,可这时她面对谢颜之,心烦意乱,既不愿伤他,也难以收手,因而剑意全无,威力大减,又见谢颜之此时左右招架毫不费力,更是烦躁不堪。这时谢颜之道:“小寒,我无意伤你,我若有伤你之心,两年前在抚州林中,也不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了。”小寒道:“那些人是你派来的?”谢颜之不答。小寒想到师傅之死,愤怒难当,手下出招愈发凌厉。而谢颜之将剑在身子周围舞成得密不透风,突然一个剑招,直向小寒颈中刺来。此剑来得极为突然,小寒不及躲闪,只好挺剑向谢颜之胸口而去,她以为谢颜之定然侧身躲闪,自己便有回转之机,谁知谢颜之将手臂收回,身子却一动不动,小寒这时收手已来不及,一柄长剑径入谢颜之身体之中。
谢小寒不料结果如此,她跑到谢颜之身边,连唤他的名字,谢颜之却微笑说道:“我当时教人暗中保护你……但那九个人……不是我的手下……小寒,今日府中守卫,我已撤去……你若失手,要……要尽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