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臣》十年灯火Light

1、第 1 章

　　昭元十五年，临安城，冬夜。

　　“常安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承宁殿里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个老太监则伏在榻脚边哭得撕心裂肺，尖细沙哑的嗓音在梁柱之间碰撞，显得有些诡异。
　　纪蛰渊静静地看着榻上死状并不安详的男人，焦茶色的眼睛里瞧不出太多悲戚，他只双手交合行了个端正的稽首礼，又向不远处的阴影微微颔首，便转身径自离去。

　　阴影里，女人冷眼看着纪蛰渊远去的背影，眸光一黯。

　　夜已经很深了。纪蛰渊独自走着，脚步并不快，一步一步地敲在汉白玉的砖路上，于空旷的宫城里回荡着，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默然行路。他的墨发随意地搭在肩头，黑暗张牙舞爪地要将他吞没，独独斗篷上的白鹤随着步伐摇曳很是显眼，一沉一扬大有振翅欲飞的势头。
　　倏地，白鹤停了下来，纪蛰渊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无星无月的苍穹，眼底少有浮出几分混沌。
　　雪花就是在那时落下的，几乎刹那间便撕裂了浓稠的夜，轻轻地落在纪蛰渊的眼角，泪珠儿般顺着他的脸滑落下去。
　　冰凉的雪水在鬓边停止了流动，纪蛰渊没有揩去，而是低头拢了拢玄色的斗篷，再抬头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温柔。
　　白鹤又跃了起来，纪蛰渊加快脚步向黑暗的深处走去，身后太监的宣报声将砖路的声响淹没。

　　昭元十五年冬，熙太宗仙逝，以其恭仁短折，谥曰“哀”。

　　是夜，京都临安初雪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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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纷纷扬扬下了七日才停，毛绒绒的雪团子夺了万物的颜色，平日朱墙绿瓦的宫城少了些浓墨重彩的端庄，日头一出竟生出几分脱尘的味道来。
　　天崩远远地瞧着徐徐走来的纪蛰渊，仙宫似的景致和这神仙似的人儿，叫她突然有种凡人误入仙界的恍惚。

　　“天崩姑娘，陛下还未醒吗？”
　　天崩神游的思绪被纪蛰渊温润的嗓音拉回眼前，她痴笑着看向声音的来向，就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焦茶色眼睛，瞬间腿一软，好歹才稳住身形没给人跪下去。
　　天崩扶着廊柱，尴尬地笑了笑，眼神全然不知要放在哪里，这一飘忽，就落在了纪蛰渊腰间的鎏金令牌上，突然笑容凝滞，连行礼都忘记了，一拍大腿就急急地道：
　　“王爷您可算来了，小…啊不对，陛下昨日看书安置得晚了些，现下还熟睡着的，我和地裂叫了好久都不见醒呐，老天爷别不是生病了吧……今天可是大日子啊，哎呀这都什么事儿啊…”
　　说着说着就开始不着边际，到后面把自己都要说哭了，纪蛰渊显然是了解这姑娘的脾性，适时地打断她，温声道：“陛下年纪尚小，赖床闹懒都正常，你和山摧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语罢，冲随侍山摧打了个手势，自己转身走开了。

　　天崩望着纪蛰渊颀长挺拔的背影破涕为笑，泪花儿都没来得及挤出来，山摧就从她身后冒出来，盯着她哭不哭笑不笑的诡异表情，好奇地问：“你怎么了？”
　　天崩没正眼看他，只喃喃道：“ 神仙……”
　　说完又发觉不对，转头看向山摧，登时脸就从发梢红到了耳根子，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便秀目一瞪，没好气地吼道：“要你管！！ ”

　　山摧嫌弃地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看着天崩落荒而逃的身影，翻了个白眼：“不知礼数！ ”

　　彼时，殿内的纪蛰渊颇有些有些无奈地望着榻上熟睡的小人儿，第五次俯身道：“陛下，该醒了，今日晨朝要会百官，再不起来是真要误了时辰的。”
　　地上跪伏的一大群宫女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些期待地等着小人儿的反应
　　可小人儿并不领情，翻个身，将屁股留给了他们。一个年轻的小丫鬟可耳闻地叹了口气。
　　算着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朝了，纪蛰渊看着榻上小小的一只，笑着叹了口气，转头低声吩咐道：“带几个人将陛下的衮服取来，其余的退下吧。”领命的年轻太监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应了一声便退去置办了。

　　殿内很快便只剩下两人，纪蛰渊回过头来，想起小时候宫里的嬷嬷会在他赖床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用方言咿咿呀呀地唱童谣将他叫醒，纪蛰渊不爱赖床，却并不讨厌这种温暖到骨子里的感觉。
　　于是他学着嬷嬷的动作，轻柔地抱起小人儿，让小人儿的头靠在他怀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就看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纪蛰渊垂头看着小人儿，小人儿也仰头望着他。一双相当干净的眼睛，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与生气，倒像是两汪至清至寒的幽潭，能够一眼望穿人心。

　　这孩子，和他像得紧。纪蛰渊这般想着

　　太监的动作很利索，一会儿门外便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纪蛰渊收回心思，自然地松开手，行了个礼，旋即转身离开了寝殿。
　　冬日的阳光总是稀罕又讨人喜欢的，纪蛰渊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斧削刀凿的好皮囊被清冷的日光笼罩，衬得愈发出尘温柔，他感受着小人残留在掌心的温度，焦茶色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情绪。
　　就像那一夜，哀帝弥留之际将小人儿托付于他时那样。

　　多年之后，当他身处异国的时候，想起曾经那双幽潭一般的眼睛，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逃不开，要不来，等不到，躲不掉。
　　不过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