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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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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陆心中一震,自下山以来怪异的感觉,那些阴暗恐怖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连成一体,在脑中点燃熊熊烈火。
“掩盖?是谁在掩盖?”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至俞清行面前,质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事已至此,我既然愿意说出来,自然不会有所隐瞒。”俞清行仰起头,皓质秀颜在屋内通明的灯火中莹莹似玉,平静的双眼回视裴陆道,“只是那人只对药理痴迷,对背后的隐情内幕并不在意。”
“他受制于人,在醉生梦死研究冰合,顺带做了不少剂方。醉生梦死会为一些身份尊贵的,或者花费巨额的客人,提供一对一的药膳补方,就都是出自他的作品。他知我心中执念,却道我软弱犹豫,难以对人下狠手。便告诉我一种替代方剂,长期服用会让人体弱而不自察,日后想随时下手或者解毒,都可以随我心意。”
“一切在你掌控中。。。好阴毒。。。”俞夫人不寒而栗道。
俞清行置若罔闻,接着道:“我与他相处日久,对他的身份处境感到疑惑。以他的才华,为何他的主雇只要他常年在安阳这样偏僻的小地方研究冰合?且从不露面,除了几个轮流来转运他成功作品的地痞,就再没有任何联系?”
傅怀瑾忍不住问道:“几个地痞?”
“应该有四,五个吧。”俞清行道,“我只见过其中两人的样子。他每月十五拿个袋子等在后院门口,等一会就会有人来取走。他话不多,还是有次我偶然碰见,观察了几次才发现。”
“到底谁在背后,如何掩盖冰合的存在?你拖拖拉拉扯这些做什么?”裴陆不耐打断,被傅怀瑾揽住,轻抚胳臂。
“这个只是我的猜测。我问他那男子是谁,他不肯说,问他为何没有人听说过这样的神物,他说。。。因为知道得多的人,都已经死了。”俞清行道。他的话就像最后一支利箭,终于打破缠绕裴陆多年的晦涩记忆之门。
幼小的孩子坐在脚还够不到地面的椅子上,被父亲握着手执笔,写写画画,其中一页,便是一张晶莹八瓣莲状的花。
随着年岁渐长,一本本医书飞闪而过,停留在一页,父亲指着那上的字,道:“这世上真的会有活死人之物吗?逆天改命,只怕是世人渴求太过,忽略了其中的代价。”
藏宝室内父亲看着一只黑匣子,其中整齐放着三只白玉瓶,道:“等你长大了,希望你能明白对于自己而言,究竟什么是最紧要的。。。”
紧随而来的,便是漫无边际的寒冷与喧嚣,许多人的哭喊和惨叫混在一起,让担忧父母亲的他无从寻找,他想要去看看,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裴陆!裴陆!!”傅怀瑾惊恐的叫声在耳边回荡,“冷静下来!你一定可以的!裴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裴陆!”
傅怀瑾见他血红的双眼终于微微移向自己,连忙道:“此时或许就是你发现真相的第一步,你若失去控制,错过这些,将来如何为你家人复仇?”
裴陆紧紧抓住傅怀瑾的双手,像攥住最后的救命绳。他盯着傅怀瑾,眼睛一点点重新找到焦点。
傅怀瑾被禁锢双手,只能用身体努力向前靠近他,两人挨着站了一会,裴陆渐渐回过神。
傅怀瑾看他双目清明,惊喜道:“我就知道你能克服你的心魔!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裴陆点点头,才发现两人是在屋外,傅怀瑾解释道:“我不想他们看见你这样,先把你拉出来了。”
两人回到屋中,见屋里四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只见俞盛神色有些激动,俞夫人扶着他,却是明显的安心样子。见他二人回来,俞清行继续道:“前一阵,他说他要走了,之后醉生梦死就换了老板。。。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俞清行拿出一张信笺,递给裴陆,道:“他临走前,给我一张字条,说有人担心事情进展太慢,托我转交给即将下山来安阳的一个清静弟子。”
裴陆展开信笺,见上面只有四个字:“冰清玉骨”。
他问俞清行:“谁人担心我们进展缓慢?”
俞清行摇摇头:“他没有说,我不清楚。”
傅怀瑾插话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给我师弟的?”
俞清行有些无奈道:“他的原话是,下山弟子中最美的一人。那日你们刚进安阳就路过我的摊子,我就知道他是我应该找的人。”
裴陆低头看着字条沉思,傅怀瑾却满意点头道:“你的眼力自然是好的。”
屋中几人沉寂,俞清行转向自己兄长。两个兄弟年岁相差颇多,气质迥异,却有着形似的双眼,和眼中相似得难以言说的深邃。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俞盛,似乎从未见过,或永不会再见一般。俞盛却不能和他相视,略垂着头,形色苍白。
俞清行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缓缓站起身:“余毒已清,此法虽看着惨烈,却是拔毒最完全的保险之法。日后,兄长便会逐渐恢复如初。”
俞清行眼光不转不移,声似惊鸿踏雪般轻柔道:“就此作别。兄长,清行走了。”
未等几人回神,俞盛便挣扎着想要下地,可惜有心无力:“这是何意?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俞清行恢复如同往日一般的浅淡微笑,深深看了俞盛一眼,便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去。
俞盛见他身影消失,越发激动,居然挣脱宋清任与俞夫人的搀扶,摔落在地,哭喊着:“清行!都是大哥的错!你杀了我吧!清行!回来啊!。。。”
几人连忙将他扶起,赶到门前。门外夜色深深,俞清行早已不见踪影。
次日清早,李萧安正在家中喂鱼饮酒,就见裴陆与傅怀瑾匆匆赶来。他笑着起身道:“裴公子傅公子真是勤快,昨日忙了那么久,今天这么早又要开始了吗?”
他的笑止在两人走近,李萧安惊讶道:“两位莫非一夜没睡?为了案子?”
傅怀瑾苦笑:“一言难尽。。。不过确实有些收获。”
裴陆道:“有几种药材,需要萧公子帮助。我们已经问过安阳的药铺,都没有找到。”
李萧安接过纸条看也没看,随手一偏,一人上前接过纸条。他领着两人向院内走:“是什么收获。”
傅怀瑾将俞家的事情中与冰合香有关的部分简要告知。李萧安听完问道:“所以你们认为冰清玉骨是指四种药材。”
“冰应指冰合香,骨目前看最可能指的是透骨草,清和玉,我还需要试验确定。”裴陆道。
李萧安若有所思地推开门,自顾走到自己昨日躺了一天的软榻前,以同样的姿势道:“你们继续。”
裴陆准备好药材,开始忙碌,不想傅怀瑾借机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我怎么觉得我这个表兄,成日里无所事事,很是无聊呢。”
说完,两人一起偷眼去瞄李萧安,与他悄悄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三人:“。。。。。。”
片刻安静后,李萧安与傅怀瑾同时开口:
“你们在说我坏话吗?”
“你为何偷看我们?”
两双细看有几分相像的眼睛审视着对方,李萧安悠然半躺着,道:“何必偷看,你们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吗?”
傅怀瑾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能不能看和有没有偷看有什么关系?你小时候是不是书读得不好?”
李萧安嗤笑:“读书这么简单的事,想读的人谁读不好,也值得你拿来说?”
“光听听这话,就能知道说的人脑子不太好使。”傅怀瑾冷笑,“还需要我向你解释下为什么吗?”
李萧安沉下脸,傅怀瑾挑高眉。一直没停止忙碌的裴陆无语地看着他们二人,想想还是不打算开口了。
不想李萧安忽然一笑,坐起身,道:“你们方才,莫非是猜出本王的身份?”
傅怀瑾瞪大眼睛,他继续道:“原本本王不愿透露,担心影响你们断案,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猜出来了,再遮掩也无趣。”
“我名萧安,姓李,当朝晋王。自然,也是。。。”
他上身前倾,对傅怀瑾招招手道:“傅家小怀瑾,你的表兄啊。”
傅怀瑾气得冒烟,李萧安仍是笑眯眯道:“小表弟,不过来和你多年不见的表兄问候一声吗?”
他看着傅怀瑾不动,还想再说。不想裴陆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一大礼,道:
“晋王殿下金安。清静弟子裴陆,于叶庄案有所得,不知王爷可愿一闻?”
李萧安与傅怀瑾立时忘记了方才的争执,齐声道:“这么快!”
裴陆伸手示意,两人乖乖坐在桌前。只见裴陆拿起一根草药,道:“如今已可确认,冰合只能蚀去双目。叶庄五人尸体内脏化尽是因绵化掌,融化的内脏因冰合加速腐败,故而肚腹膨胀。而导致肌肉收缩分离的,应是另一种药物。
我自死者与凶手血液肌肉中辨析出的药物,成分几乎一致,只有微小的区别。因为死者肉身腐烂太重,我原本很难确定,究竟差的是何药物。。。”
他拿起写着“冰清玉骨”的信笺道:“这个提示为我大大缩小了范围。我由此确定,凶手与受害人所服用药物的区别正是这种药材:‘清’即清夷蒿。”
座中两人看了看裴陆手中一丛灰青色的干草,识趣点头:“原来如此。”
裴陆继续说:“冰合与透骨草共用取人性命,即时发作暴亡。而冰合与清夷蒿的毒性并不强,也非无解。我猜测受害者五人并没有直接服用冰合与清夷蒿药物,只是先服用或接触到冰合香,之后再服用含有清夷蒿的药物,故而发作时间延长,直到死后才出现明显的症状。”
“只是接触。。。”傅怀瑾迟疑问道,“怎样接触?”
裴陆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两人都有些紧张地听到他说:“我担心。。。冰合此物,并非只可口服才有效。只要的药量达到一定程度,皮肤接触或许也会达到同样效果。。。”
傅怀瑾与李萧安齐齐变色,裴陆接着道:“我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冰合若已经被一具肉身吸收后,是否还会保有相同效力。这一点,还需要再作计较。”
“啊!仵作!”傅怀瑾立时反应过来叫道。
“还要劳烦晋王殿下将仵作招来,”裴陆道,“若是仵作体内并没有冰合香作用,众人便无需紧张;若是有。。。”
三人面色凝重。
“只怕还要一场大战。。。”
安阳仵作做这个行当已经多年,本分老实,尽忠职守,只是从来没有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况。他一大早刚当职,被上峰叫去要求全力配合。不及他问清要配合些什么,就被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带来一间宅院。绕过一片让他眼花缭乱的景色,不想却在一间大屋中,见到那日叶庄义屋中见到的少侠。
裴陆少侠耐心问了他一些身体上的问题,他不知所以然地老实答了,配合地留下一点血液,便被单独请进一间小屋中几个时辰。漫长的等待中,他有些惊恐地呼叫,也没人理他。直到第二顿饭后,才见裴陆少侠与他的师兄,并一名偶尔在府衙出现的华服男子,一齐打开了门。
“两位少侠?为何关我这么久?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他紧张问道,“陈。。。是陈大人的意思吗?”
“官爷不必担心,未能事先告知详情,是怕引起你不必要的担忧,没想到还是让你错想,是我们思虑不周,还请见谅。”裴陆将尸体中所含药物可能引起的后果一一简述,道:“现在可以排除你会与服用者一样体质异变。但我对这种药物的了解不够,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请你和你的家人,最近不要接触任何与透骨草相关的物品。”
仵作认真点头,大喘一口气道:“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家几代都是做仵作的,明白有的尸体因为所染毒性强烈,也变得同毒物似的。早知这样,我就不那么紧张了。。。哈哈哈,我还以为是我犯了什么错,要处置我呢!”
裴陆与傅怀瑾再表歉意,那仵作不在意地笑着走了。三人回去药室,裴陆看着桌上诸多器材,忽然想到仵作那句“因为所染毒性强烈,也变得同毒物似的”,恍然大悟道:“不是无意。。。”
“什么?”傅怀瑾问。
“这五人不是无意接触到冰合,甚至也不是因为长期转运不小心沾染。他们是有意被拿来试冰合效用的。”裴陆眼神肯定,语气却有些嫌恶。“这五人与凶手体内药剂浓度同样都很高。我原本担心冰合易由皮肤接触沾染。现在却可以确认此法并不可行。那这五人的药性如此之高,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裴陆思索道:“冰合稀少存贮艰难,那人一定想尽办法提高产量。他定然也试过以练药人的方式,尝试提升冰合效力。可惜,结果一定是失败的。”
“这是为何?那些药人身上的毒性,通常不是都变得更强了吗?”傅怀瑾曾听范思勉讲过药人的故事,对此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印象格外深刻。
“普通药材在肉身中相互作用,可以形成更毒更强烈的药效。但冰合并非药材,或许不能与药物并论,也或许是冰合生长条件太过苛刻。。。我也想不明白。。。”
李萧安道:“这不正好,普天之下举凡天赋霸道之物,族系都会难以发展,说不定就是天道制衡作用。这冰合听起来神乎其神,要是再多一些,不光武林人士,整个天下只怕都要大乱。”
裴陆与傅怀瑾齐齐点头。
“确认这一点,我们便不必再在此案搜查中束手束脚了。。。时候不早,本王乏了,明日再去找陈康奇,看看他有什么进展。”李萧安反身走向内院,“你二人随意吧。”
傅怀瑾与裴陆此时也困倦不堪,想想还是回长善门休息,明日再忙。
两人晚饭也没用,傍晚回去便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肚子咕咕叫醒,傅怀瑾挣扎着坐起身,发现窗外一团漆黑。
他在饿与懒之间生死相搏,颓然倒下。
房门口忽然“吱呀”声响,一个身影端着什么走进来,傅怀瑾翻个身,看到裴陆问他:“师兄醒了吗?”
“刚刚醒。。。你干嘛去了?”傅怀瑾被开门吹来的冷风激得躲进被子里。
“我怕师兄半夜醒来会饿,去厨房做了点吃的。”裴陆点燃烛火,将碗筷摆好,走去床边拉傅怀瑾,“今日有鸡汤,我煮了些面。师兄吃一点吧。”
热气腾腾的香气引得傅怀瑾乖乖起身,披上衣服随裴陆坐在桌边。圆木桌上整齐摆着两碗简单汤面,翠绿的青菜点缀,看得傅怀瑾食欲大开。
两人埋头,屋内如无人一般安静,等到傅怀瑾满足呼气时,两只白瓷碗已显出干净碗底。
“太好吃了!你说有什么你学不会的吗?”傅怀瑾赞叹不已。
“想学总是能学会,做饭又不像练剑那么难。”裴陆看他满意,心情也舒展许多。
“那是你,看什么学什么会觉得难啊?”傅怀瑾忍不住道,“不知将来我们裴小陆会找个什么样的女子。。。必须要国色天香才行!”
裴陆身子一侧,躲开了傅怀瑾试图拍在他肩膀的手,道:“师兄还要再睡会吗?”
傅怀瑾精神百倍:“不睡不睡!自下山后天天都有事,好不容易有时间和你说说话。”
他吹熄烛火,拉着裴陆回到自己床上:“总有旁人在,想什么都不能说出来,这么一比较倒有些想念清静了。”
两人如同往常一般并排挤在一起,尚存余温的被子很快暖和起来,伴随着身边青年温热的身躯,强有力地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傅怀瑾发出一声长叹,伸个懒腰,翻身看着裴陆的轮廓。裴陆依样凝视着他,目光温柔。
“你说,俞清行会去哪里呢?”
裴陆将对视的头扭开,道:“不知道。”
他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傅怀瑾絮絮叨叨:“哎,亲眼看到自己的兄长杀死母亲,还要被杀母仇人养大成人,这样的经历太痛苦了。。。真是可惜他一身才华,我原本想着明年娘亲过生日,请他给我娘雕一座等身像。。。这下人都不知哪里去了。。。”
裴陆安静地听着他有些软绵绵的声音感慨道。
“这个俞盛看着应该是个狠手段的人,年少时就敢一人杀死继母,听说尚武镖行也是靠他才做到这么大的。怎么对于继母带来的弟弟就像变个人似的。。。俞清行这样的本事,不可能凭空而来,想必俞盛也是花了很大心血栽培。。。真是奇怪啊,自己给自己栽培仇人吗?他难道就这么放心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自欺欺人者,或许比受欺骗者更相信自己的谎言。。。”裴陆幽幽道。
“太矛盾了!想想都觉得累。”傅怀瑾下评语,“还有叶庄凶手。。。也不知道季同的手臂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哎这次下山,和以往下山回家差异怎么这么大呢,难道以前的师兄师姐们出门来,都是这样辛苦吗?害得我现在好想回清静。。。也不知道文远和谢昀他们现在怎么样。。。”
“沣城虽远一些,但任务应该不会比大师兄接手的更重。我们下山已有十日,想来再过三日,他们便能回到莅阳山了。”裴陆答道,又安慰傅怀瑾,“师兄一贯下山也只是回家,安阳的菜肴又合师兄口味,若是太早回去,不可惜吗?”
傅怀瑾立刻转变立场道:“那还是再多等几日吧,好不容易没人看着,哈哈,我还想多吃几回云顶茶馆的酥鸭!你记得提醒我,临走前给解涵也带一只!还有肉饼!对了,那些小孩子不知道陈康奇如何安排,老是吃不到肉,会长不高的。。。那个高个儿小孩到底是怎么长的。。。”
裴陆听着他天马行空乱扯一气,只觉身体越来越放松。不知何时,两人都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