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惊奇录》瞿九思

7、知府叶大人

　　苏六埕忽地一按窗台，从窗口里飞了出来，他在空中的姿态就像轻盈的飞鸟，只到这时，萧应宫才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苏六埕的轻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稀松、平常。
　　人影浮动，苏六埕已站在萧应宫的面前，萧应宫笑道:“你看到了一些什么？”苏六埕笑了一笑，这让大家兴奋不已，可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萧应宫的脸上露出奇怪之色，他道:“难道你并没有发现什么？”
　　苏六埕道:“我本以为我发现了很多线索，可是我想了一想之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现。“为什么？”
　　萧应宫的神情变得不奇怪了，反而露出赞赏之色。
　　苏六埕道:“老赵是被人一刀削去了头颅，可是这种事情江湖中人大多数都可以办到，楼上的门板也被撞碎，可是撞碎门板也不太困难。”萧应宫在听，仔细地听。
　　苏六埕道:“所以，从这些线索上我并不能判断凶手的武功，从而更是无法判断凶手是属于那一种人。”
　　萧应宫道:“除了这些，你还想到了什么？”
　　苏六埕道:“很显然，这不是一件劫财劫色的普通案件，叶小姐今天刚到杭州，如果不是凶手早有预谋，这件事不会发生。”
　　萧应宫道:“根据为叶小姐赶车的人说，杀老赵的人武功极高，因为连他都无法追上。”
　　苏六埕露出微笑，道:“这个赶车人的确不是个简单人。”
　　“当然不是。”萧应宫道:“可是在有他的保护的情况下，凶手尚有此胆量，那么凶手更不是个普通人。”
　　苏六埕道:“叶小姐身边的ㄚ环武功也很不错，她甚至还救过我的命，可是像这样一个女人在被劫时都难以留下线索，更证明凶手的武功实在是高得不可思议。”
　　他叹息道:“所以，虽然我发现了许多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对我并没有用，因为我就算找到他们，也无法带回小姐。”
　　苏六埕并不是个谦虚的人，只不过他比较喜欢说实话。萧应宫沉吟了片刻，道:“那么你认为，他们劫走小姐的目的是什么呢？”
　　苏六埕道:“也许是叶大人的仇人，可是这一点又好像无法成立。”
　　“为什么呢？”萧应宫又在发问。
　　他在和属下交谈时，一向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总是诱导属下自己去思考。
　　苏六埕道:“如果凶手是叶大人的仇人，那么小姐应该死在这里才对，凶手实在没有必要将她劫走。”萧应宫笑了，苏六埕也苦苦地笑了，因为他的推论实在无法成立。报复一个人的方法并不仅仅是杀死这个人的亲人，有许多方法都可以对自己的仇人造成伤害。
　　对叶大人来说，若是自己的女儿被仇人所杀，他只会悲哀、愤怒，可是，若是仇人将自己的女儿劫去，出一些禽兽的事情来，叶大人的心情就不仅仅是悲哀和愤怒了。苏六埕一直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可是又偏偏要去想，他的话虽然可以暂时安慰自己，可是在心中，拂之不去的都是叶小姐受污辱的情景。
　　萧应宫一双锐利的眼睛就像利刃一样剖开了苏六埕的心肺，苏六埕觉得，在萧应宫的面前，自己就像赤裸着的。
　　萧应宫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腿，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苏六埕道:“我想追上去。”
　　萧应宫道:“你的追踪术几乎是天生的，我相信你可以追到他们，可是，就算你找到他们，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凶手的武功实在太高，绝不是苏六埕所能对付的。
　　苏六埕道:“我记得萧总说过，武功并不能决定一切，做一件事，武功、智慧、运气缺一不可。”萧应宫道:“你的智慧我不担心，你的武功也不算太糟，至于运气，那可就难说了。”
　　苏六埕道:“所以这件事，我最多只有一成把握。”
　　萧应宫道:“只有一成？”
　　“是的。”苏六埕又笑道:“其实以前有许多事，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萧应宫也笑了，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
　　苏六埕微笑。萧应宫道:“我不能派人和你一起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苏六埕道:“有时候人多了反而办不成事情。”
　　萧应宫点头微笑，苍老的脸上充满了欣慰，他一拍膝盖，道:“你可以去了！”

　　追踪。这种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在小说里看到，或是仅仅听说过的。所以大多数人都无法体会追踪的艰苦和危险。
　　苏六埕的生活，却大半由追踪构成的，有时候是在闹市，但大多的时候是在荒郊。追踪术几乎是和武功一样复杂的一种本领，它对人所要求的，首先是极为细心，其次是正确而迅速的判断。
　　一棵被碰掉露珠的小草，一根被折断的树枝，一个浅浅的脚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细节，都是追踪者必须要注意到的。追踪术据说是人的一种本能，当人类还不得不靠猎取野兽而生存的时候，追踪术是保障生存的重要条件。人的本能中，追踪术是存在的。不过当人类告别的蛮荒，进入都市的时候，追踪术这种本能就逐渐地消失。
　　苏六埕却有这种本能，他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习这种本能。这只因为他父亲是一名捕快。一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学会自己的本领，甚至超过。
　　现在苏六埕已进入荒郊，树枝和石块将他的衣服和鞋子划破，浑身上下，不知多了多少划痕。
　　就在他几乎要成功的时候，忽然发现，所有跟踪的线索一起消失了。
　　因为他已来到一处断崖。
　　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是来到这里的，可是这里却是断崖，断崖宽有五丈。再好的轻功都不可能一跃五丈。苏六埕站在断崖上沉思，除非凶手会飞，否则绝不应该没有踪迹。另一种可能，就是在这附近，有藏身的所在。
　　这种解释无疑具有相当的可能，苏六埕经过细心的搜寻，忽地纵身跳下了断崖。他并不是活得不耐烦，而是他认为，若有洞口之类的藏身所在，必在断崖之下。
　　他的身体在空中盘旋，其实已留了三分后力，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回扑到崖壁，凭着壁虎游墙功回到崖上。
　　苏六埕固然是个很称职的捕头，有时候他也喜欢冒险，不过像今天这种玩命的做法，对他来说是第一次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虽然他努力提气上升，不过身体仍在急速下降，崖深不知几许，能不能安全回到崖上，他也没有把握。幸亏他真的发现了一个洞。断崖的石壁上，寸草不生，所以那个洞口一眼即见。
　　苏六埕立刻在空中转身，回扑，已扑到了石壁上，离他头顶一尺就是那个洞口。黑黝黝的洞口就像待人而啮的野兽，这个洞口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苏六埕。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幸亏苏六埕这时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他细想一想，他未必有勇气进入这个洞口。
　　壁虎游墙功是一门很古怪的武功，江湖上会这种武功的人并不多。苏六埕练得也并不好，他更多的时候是利用石缝和凸出的石头来攀援。他在做这种努力的时候，自然无法去分心想其他的东西，所以当他爬到洞口时，他义无反顾地就纵了上去。洞中很黑，散发着刺骨的寒气和腐败的气味。苏六埕一时无法适应洞中的黑暗，只好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就听到了掌风。
　　一只铁掌以无以抗拒的力量和速度，重重地击在苏六埕的颈部。
　　苏六埕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黑暗。除了黑暗，苏六埕无法感受到别的东西，刚才的昏厥使他的感官暂时迟钝。
　　他醒过来时，很为自己居然还活着感到惊讶。他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颈部隐隐作痛，其他的身体各部并没有受到打击，甚至连气脉也是活动着的。
　　那个人呢？苏六埕的视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立刻就感到身边有人。这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击倒对手。
　　于是，他的手立刻击出，将全身的力量注于这一击之中。同时，他的身体也快速挪动，避免受到反击。能够无视于苏六埕的攻击的人并不多，最起码他到现在还没有遇上一个。
　　黑暗中的人竟然一把抓住了苏六埕的拳头，就像抓住笼中的馒头一样容易。苏六埕感到对手的手掌就像铁箍，他的手臂变得又酸又麻，软得就像煮熟的面条。苏六埕只好叹了一口气，对方的武功绝非自己可以抗拒。
　　他道:“你是谁？”
　　黑暗中的人轻笑道:“我是你的上司，苏捕头！”苏六埕大吃一惊，简直比听到聂豹是个女人这种消息还要吃惊。
　　就在这时，一道火摺晃出火花，苏六埕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一张方方正正，白白净净的脸，胡须修剪得很整齐，脸上的神情威严而柔和。
　　正是杭州府官封四品知府叶修叶大人。
　　叶修放开了苏六埕的手，问道:“你怎会来到这里？”
　　苏六埕道:“这正是我要问大人的。”
　　叶修微微一笑，道:“你既然可以找到这里，我也可以找到这里。”
　　苏六埕承认，追踪术并非他一人独有，叶修既有一身极为高明的武功，学习追踪术并非一件难事。
　　叶修在沉思，苏六埕自然不会打扰他，两个人默坐了片刻，叶修急问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苏六埕道:“你是问凶手本该在这里，为何却不在这里的问题，还是问凶手劫持小姐的原因？”
　　叶修微微一愕，脸上浮出微笑，静静地看了苏六埕良久才道:“你先说说凶手本该在这里，却为何不在这里的问题。”
　　苏六埕笑了一笑，道:“也许他们已经走了，这里只不过是他们暂留之地，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到这里来，所谓路上留下的痕迹，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
　　叶修微微一点头，道:“这两种可能都有可能。”
　　苏六埕道:“大人是否有仇人？”
　　叶修道:“我的仇人并没有江湖中人，我的仇人只不过是一些政敌，他们并没有这种能力。”
　　苏六埕道:“也许是你的政敌买通了江湖中的高手。”
　　叶修摇了摇头，道:“这也有可能，不过，江湖中这样的高手未必会为官府所用，何况劫走我女儿的凶手本是高手中的高手。”苏六埕点头道:“的确，连唐徵之都不惧的高手江湖中并不太多。”